《明月却多情（上）：神界篇》君子以泽

41、第十四章 白萍星河

　　紫修整个手都僵掉了，既不推开，也不回应，态度倒是很稳：“吃不下便拿着，待会儿再吃。”
　　尚烟及时抽手，佯装无事发生：“吃不下，吃不下，这果子好顶的。”
　　“这又不是甜食点心，是助你修行的。不吃也得捏着鼻子吃下去。”
　　“我才不要，你吃。”
　　“你不吃我扔了。”紫修作势要扔。
　　“别啊，别浪费！”尚烟急道，“你既说了对修行有益，为何都要给我一个人？你难道不需要增进修为吗？”
　　紫修接过小的魔蟾果，道：“我不像你，一天到晚偷懒不练功。这剩下的你都吃掉，可以够你再偷懒好几百年了。”
　　尚烟知道，不管嘴上怎样说，他其实很需要增进修为，但因总想保护她，才总把最好的都留给她。于是，她道：“哼，少瞧不起人。待我修为高过你，让你后悔去。”
　　“呵。”紫修冷笑，“这辈子都不可能。”
　　“真是好得意忘形的美少年啊。”尚烟翻了个白眼，咬了一口大魔蟾果，把它完好无损的一面递到紫修嘴边，“来，啊。”
　　紫修怔了一怔，本想拒绝，但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默默张嘴吃了。然后，尚烟又对着果子咬了一口，再把它好的一面递给紫修。如此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果肉便被吃得差不多了，难免要咬着对方咬到过的部分。紫修本决定不再吃了，尚烟却跟没事人一样，咬了他咬过的地方。
　　紫修默了片刻，道：“尚烟。”
　　“嗯？”
　　“那里我咬过的。”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唾液多。”
　　“谁唾液多了？”紫修哭笑不得，“分明是你哈喇子流得到处都是。”
　　“你的意思是，你嫌弃我喽？”
　　“对，嫌弃你。赶紧自己吃完。”
　　“嫌弃也得吃。”尚烟笑道，硬把果子塞到了紫修嘴里。看见他脸上全是吃瘪相，她更觉有趣。
　　他俩在这里互相推让，嬉闹不止，在芷姗和韶宇看来，无异于打情骂俏。芷姗觉得有些好笑，韶宇却是全程脸黑。
　　吃完了果子，四人休息了片刻，便开始寻找缺口，返回金沙域。刚好青寐也来了，沉默地跟在紫修身后。她身上煞气太纯，刚见她时，哪怕紫修说了是自己人，韶宇和芷姗还是被吓得不轻，偷偷说她骇人。修罗五感敏锐至极，青寐全都听得一清二楚，红唇微勾，冷冷地笑了。她这一笑，更是吓得芷姗走路都夹紧了屁股。可是，尚烟一点都不怕青寐，还能和青寐舒服自然地聊天。
　　紫修也觉得烟烟着实有趣，连八宗盟第一黎行者的话匣子都能打开。他还是第一次听青寐说那么多话，活像个照顾妹子的大姐姐。
　　他们又击杀了数只头凶兽，都主要靠尚烟和青寐动手。即将进入传送阵时，尚烟对紫修勾勾手指。紫修凑过来，她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紫修哥哥，我不太明白，为何这些凶兽要袭击魔族？”
　　“魔族？”紫修警惕道，“什么魔族？”
　　“你和青寐姐姐不都是魔族吗？在自己地盘，为何他们还要袭击你？”
　　紫修回头看向尚烟，紫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山山水水跟我们一起了，你不用术法也还好理解。”尚烟挠了挠头，“可是，先前你为何不用呢？是因为在这里，你动用不了煞气吗？”
　　“……”
　　“所以，你才需要叫青寐姐姐来帮忙吗？”
　　“……”
　　紫修张了张嘴，只得撒谎道：“……是，我在修炼一种新的术法，需要暂时封印体内煞气，所以无法使用。”
　　紫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尚烟什么都知道了，还道是弟弟说的，暗自责备弟弟多话。

　　晚上，赤弥灵灵恢复意识，交代了前因后果。
　　原来，所有的狐妖都有狐狸的本能。其一便是“杀过”。当狐狸“杀过”时，会咬死大批猎物，最后只吃一只，甚至不吃。赤狐族是狐狸中的“杀过”王。因其妖力强大，经常连妖、灵、人，甚至仙，都惨遭毒手。
　　历任赤狐国王都深知，随着赤狐族发展壮大，杀过行为极不利于六界平衡，但被杀死的猎物通常也是赤狐族的贸易商品，是许多赤狐族的饭碗，牵连了邦国利益，因此，在赤淑雅继位之前，无一人试图革新。赤淑雅以一己之力，想挑战狐妖一族的制度，自是波折重重。数百年来，她在国内斗，与外族斗，与反对杀过者邦国建交，甚至将私人财物投入改革，以至于家徒四壁，囊空如洗。终于，她准备充分，推行新令，初见成效。
　　但不足八年，一个新王竞选者出现了。他生得悦目娱心，满嘴甜言蜜语，向民众承诺，一旦他成王，便会将对外生杀予夺的权力还给大家，带给赤狐国富裕与自由。他的支持者是赤狐国的豪强巨富、政客商贾，还有魔界的东皇炎湃。
　　人欲自律，难如登天；人欲贪心，易如反掌。上位者尚且如此，更别提妖族普罗大众。他们不想吃苦，只想顺应本能生活。因此，赤淑雅的革命失败了，政权也被推翻了。
　　但她的心并未被打倒。她翻阅了大量的史书，去革命失败者身上寻找原因。她找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且想到了该如何对抗花雨。遗憾的是，她已经老了，活不久了。而放眼赤狐国，竟无一有志者支持她的改革。
　　好似压抑太久，欲望反而会喷薄而出，花雨复兴旧制后，“杀过”行为变本加厉了。花雨将猎物卖给炎湃，导致大批生灵惨死，森林越来越贫瘠。他甚至起兵屠杀银狐族，把他们的毛皮卖给魔界。
　　为此，赤淑雅心痛不已，想要反对他，却迫于没钱，只能隐忍着等死。
　　她曾经以为，这个遗憾将随她一同进入棺材。
　　直至有一日，一个年轻姑娘来到了她面前。
　　这姑娘原只是游历妖界，途径赤狐国，听得赤淑雅姓氏里也有一个“赤”字，觉得与赤淑雅颇有缘分，便坐下来与之聊天。当赤淑雅说起赤狐国的历史、自己的理想，那一颗年轻的心深深为之撼动。她便是神界赤帝的女儿，赤弥灵灵。
　　连续数日促膝长谈后，赤弥灵灵做出了颠覆她人生的决定：“我会完成你的理想与使命！”
　　起先，赤淑雅觉得这一决定很冲动，也很荒谬：“你是神族，怎能成为妖族的王？”
　　“凡事总有第一次。”赤弥灵灵笑了起来，自信满满，斗志昂扬，“盘古开天辟地之前，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这宇宙乾坤中，会诞生出那么多新的生命；多年前，在一位年轻女子当上赤狐族之王以前，也从未有狐妖想过，要停止‘杀过’行为，不是吗？”
　　那一刻的赤弥灵灵，像极了年轻时的赤淑雅。
　　“这样，你便要放弃神界的生活。妖界的环境可不比神界，要吃很多苦。”赤淑雅道。
　　“我会先在王国内住下，当是考验。”
　　就这样，赤弥灵灵在赤狐国内住下，向赤淑雅讨教治国之法，外交之策。
　　可惜好景不长，花雨很快发现了她的存在。正好东皇炎湃也在追杀紫修，才有了后来一系列事件。
　　听到最后，大家恍然大悟。赤弥灵灵却疑惑道：“紫修，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东皇炎湃会想追杀你？”
　　“呵。”
　　发声之人是花雨。显然，他知道内情。但紫修冷冷扫了他一眼，他便又打了个呵欠，翻了个白眼：“干嘛？我打个呵欠你也要管？”
　　尚烟道：“父母辈的私人恩怨，咱们还是别问太多。灵灵，为防魔族追杀出来，我们先送你回赤狐国吧。”
　　“好。”
　　赤弥灵灵召唤了九爪金龙，准备载他们离开魔界。
　　龙飞来时，尚烟站在轮迴岛的沙滩上，眺望眼前美景。从近处看金色大海，更能感受到魔界边境风光之奇异绝妙，浩瀚无垠，心都变得开阔了。察觉到紫修靠近，尚烟轻轻叹了一声：“羡慕你，有这么美的家乡。”
　　“九莲、佛陀耶，不够美？”
　　“也美，但这是不同的美。”
　　“我的老家不在金沙域，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你老家在何处？”
　　“奈落。”
　　“那更让人羡慕啦。我没去过奈落，也知奈落之美。”
　　此刻，如洗碧空之下，有千里银滩，万顷金波，层霄光隐隐，浪涛声阵阵，那海浪便似煮沸了似的，忽地有黑鲸跃起，掀起数仗巨浪。如此异域风景，当真看不够。尚烟先是依依不舍，后是气鼓鼓，嘟囔道：“好不容易来一次魔界，居然只是路过。哼。”
　　紫修瞥了她一眼：“那你想去何处？”
　　“当然是你家奈落！”
　　“奈落如今兵荒马乱，甚是危险，有什么好去的？”
　　“不管有多乱，那都是你的家乡，我想过去看看不行吗？”
　　“现在不行，太危险了。以后吧。”
　　“来魔界一次多难啊，这‘以后’，都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了。”
　　金色阳光洒满海岸，将紫修的紫瞳照得浅了许多。
　　“终有一日，奈落会重回太平盛世。”他低声说道，虽是聊天，却像是在完成一个重大的誓言，“到时，你若还有心来此，我再带你乘黑龙，游奈落，访遍七域山河，赏尽魔界月色。”
　　尚烟笑道：“咱们说好了的，待到魔界恢复太平，要带我去奈落哦！”
　　“嗯。说好了。”紫修也微微一笑。

　　待龙到时，尚烟跑到青寐身边道：“青寐姐姐，我们要回神界了。”
　　“嗯。”青寐抬眼看了看她，接着蹲在沙滩上，清洗匕首上的血。
　　“你若哪天想来上界一游，可以找我。我叫叶尚烟，家在佛陀耶内史府。”
　　“我知道。”
　　尚烟心想，定是紫修哥哥跟她说的了，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吃醋。她抬头，见青寐自海边站起，身影高挑，面容冷艳，只是静静站着，已似一个残酷而动人的故事，顿时觉得那不重要了。这一路上，她见到、学到、收获到很多，这大丰收之中，便有认识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道：“你会来上界吗？”
　　“看吧。”青寐依旧态度寡淡。
　　“哦……”尚烟有些失落，随即笑道，“没事，我以后也会来魔界一行。你如不来神界，我再来看你。那，我走啦。”
　　尚烟刚转过身，却听见青寐道：“我现在不能出魔界。”
　　“嗯？”尚烟又回头道。
　　“有刺杀要务在身。”青寐笑得很轻，“若活到要务毕，会来。”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尚烟震撼不已。她点点头道：“好！”
　　“保重。”
　　尚烟又走向紫修，道：“紫修哥哥，我要送赤弥灵灵去赤狐国，你要一起去吗？”
　　“不去。”紫修道。
　　“好哦，那你先回神界。”
　　“……笨死了。”紫修叹道，“我当然要送你去。不然你在路上能死一百次。”
　　“我和赤弥灵灵一起，也……也不至于有一百次之多吧？”
　　其实，紫修知道，以尚烟如今的修行，已足够在六界大部分险境中自保，他也并不用送她回去，而是直接到白萍洲与弟弟交换回来。但是，终究有些牵肠挂肚。
　　九爪金龙载着尚烟等人飞出魔界，仅三个半时辰，便抵达了赤狐国。
　　如锦鸠预料的一样，赤狐国外的世界正在下雨。巢穴位于森林深处，附近还有一条河。水流原本湍急，两大三小的五块岩石挡在中间，因而水势随之渐缓，清澈见底。和火火撑伞经过河岸边时，尚烟看见岸边有一块漂浮的树木。应是被水自上游冲过来的，但卡在了岸边。浮木并不稀奇，但浮木的躯干上生了花，便很是稀奇了。
　　她指向那浮木：“这是什么树，花不开在枝头，反倒开在树干上？”
　　紫修走过去观察，道：“这是乌木。”
　　尚烟从火火伞下走出，跑到紫修旁边去细看：“乌木的花竟开在树干上，奇了。”
　　见她为看一朵小花淋雨，紫修有些无奈，将伞朝她的方向偏了一些：“不，这花不是乌木活着时开的。”紫修弯下腰，拨了拨乌木上的一簇白色小花：“这块木头被冲上岸了，开始腐烂，与周围泥土混在一起，花是从这腐烂泥土中生出来的。”
　　“原来如此。”尚烟指向那木头，“那这一团，到底算是死的，还是活的？”
　　“好问题。”紫修也陷入了片刻沉思，“生与死的界限，本便没那么清晰。”
　　尚烟望着那小白花出神。只听见山野之中，雨漱丛林，涧流乱石，美过泠泠七弦琴，朗朗凤吹声。松风清寒，夹着雨点，向他们斜吹而来，吹得她鼻中一痒，打了个喷嚏。
　　紫修道：“别看了，走吧。”
　　“好。”尚烟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笑容却似雨过天晴，暖暖的，“我太不抗冻了，愧对昭华氏的血统呢。”
　　听见“昭华氏”三字，紫修眼眸深沉，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昭华氏，久居佛陀耶的光之氏族，与奈落的距离，简直像是乾坤两端中间的距离。
　　这场旅途很短暂，他们又要离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