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冰红茶》禾媿

9、【玖】江，城

　　我从来没想过我和江城的重逢会如今天一般。
　　她就像是我的妈妈，在我离开多年之后，永远在那里，唱着古老而悠远地歌，不管我离开多久，去了哪里，她都会在那里，等着我回去。
　　她还像是我的恋人，我们正在谈着一场永远不会分手的异地恋，我去往天涯海角，她都一直在我的心里，从不可能被抛弃，也不会提起。
　　只是这样一场我和母亲的再见，我和恋人的重逢，即使在梦里千百回地梦见，我都不敢相信是和今天一般，在我内心有着无限的挣扎、不知所措和混乱的情绪的时候，我回到了这里。带着薛尧，李云溪，李晔，田明远和我刚刚出生的小念溪。
　　江城的风和十年前一样的柔和，吹在脸上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味道。
　　这十年里，我和薛尧奔波劳碌，四处为家，可是江城的风一直在我的心里吹拂，才让我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上海的风夹杂着一点点的时尚和铜臭味，在给薛尧求医的那段时间，卖掉杜家的老房子，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每天呼吸着病房里让人作呕的消毒水味，一闻就是五年。
　　后来陪薛尧到哈佛求学，波士顿的风有凛冽的味道，吹在脸上是对生活的无奈，我每天在家里整理好一切，连做饭都开始细心钻研，就两年时光，他居然就拿到了学位，然后带我回国。
　　北京的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在这个高科技发展的大都市里，我感觉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每一秒神经都绷紧，生怕会有人在你的世界上切上一刀，然后再也回不去过去的摸样。薛尧创业的那段时间是艰苦的，我是他唯一的助手，我们因为看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从最开始在街边摆摊卖我的手稿和这些年手工制作的小玩意，到最后现在薛氏加工工艺有限公司，薛尧他只用了三年，身价过亿的他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无敌的，什么事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而且会在他所预想的时间之前就完成的无懈可击，我确实是他心里唯一的痛，他得不到我，这恰恰也是激怒了他那颗雄壮的心。

　　我们开车从南京机场到江城也只有一个小时不到。
　　这真的是一座小城，在我看过了那么多的大都市之后，我真的深深地感觉到，过去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我曾以为的全世界，也只不过是这一片小小的土地和一片不属于我们的大大的江面。
　　我所幻想的一切也只是茫茫世界里小小的一粟米粒，随时都可能这样被别人冲走，再找不到回家的归程。
　　但是薛尧的努力，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和天空。
　　所以当我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恨不得要瞪出泪来。
　　天一样的蓝，江水一样的平静，天水巷前的Linda已不复存在，小黑猫或许是它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的纪念。
　　我挽着李云溪的胳膊，右边是薛尧，三个人走在第二江滩上，我又开始给薛尧讲故事……

　　你看到顶头的那个小鱼棚了么？小时候，我们捉迷藏常常会去那里，小时候的我受不了鱼腥味，就会提前蹦出来，然后被找到。
　　你看到上面的石台阶了么？初中的时候你总问我想不想试试从那上面骑下去的感觉，那个时候我会笑着说好，然后你就花了5年时间去尝试，每次回家都是一声伤痕，却咬牙不说，终于在我们快上高三那个暑假学成带着我骑，我却因为吓得魂飞魄散一句夸奖都没有。
　　你看到石崖子之上的内块磨得很平的石头了么？那是我们从小就喜欢坐的地方，我每次心情不好，或者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你总会带着我坐在那里，我吹着海风，你复习功课，然后不知不觉我可能就睡倒在你的肩膀。所以，那块石头已经被我磨平，只是回忆，和曾经，都回不去了……

　　说着说着，眼眶就泛红了，我往李云溪的怀里埋得再深些，为了掩藏我的脆弱。
　　或许也是感觉到了，第一次这么敏感，把我搂的更紧了些，不让别人发现此刻的我。
　　薛尧的眼神是冷漠的，我只看得到他的侧面，遥望着远方，好像非要看到天的尽头一样，只是现在那么迷茫，眉头紧锁，或许是在回忆吧？只是，一片空白的大脑真的可以在上面画上曾经绚丽的风景么？
　　我质疑了。
　　曾经多少次在恶俗的小说和电视剧里看到这样的情节，车祸，植物人，失忆，但是万万也没有想过这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薛尧，这个陪着我一起长大的男人，参与了我人生前半章所有的细节，每一次，都会让我措手不及的去面对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然后他所有的伤口，让我在看到的每一次都感到深深地罪恶感，最后，就像春天在水田里插秧时，脚上沾上泥水，甩也甩不掉的感觉一样，在我的身上留下烙印，一次一次，让我无奈又难受。
　　“这里……”
　　他微微启口，我和李云溪都投去惊讶的眼光，终于，能想起来什么了么？
　　我始终觉得，像他这样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骨子里也是改变不了的目中无人，高高在上，并且从来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的人是不会罢休的。是我，独独只有我，唯一一个他征服不了的东西，在想做什么都能做成的他面前，我无疑是一块太过有吸引力的肥肉，只是这块肥肉，他永远都无法征服到嘴了，很多时候我心里太过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也有时，会迷惘。
　　“我不记得啊……”
　　哎，白高兴了好久。
　　我其实一直觉得他如果真的可以想起来过去的一切，想起来我带给他的屈辱和背叛，他就可以意识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只有徒劳和浪费，他应该有个更好的女孩子来陪他，比我更有能力可以打理好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要是一个他爱的，也很爱他的女孩子。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他眼里只有征服和不甘心，而我却心系在另外一个男生身上。
　　在你身边的时候想着他。
　　不记得这是出自那首歌的歌词，总之，太真实地说出了我现在的想法。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我的心里或许既不是薛尧也不是李云溪，至少有一点我是很明确的，我要的绝对不是薛尧。
　　爱情这东西我真的说不好，曾经看过一本书叫《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这本书里，郑微曾经也是那么坚定的认为自己要嫁的人是林静，但是在她遇到陈孝正的第一秒，所有的事情就悄无声息的改变了，一朵叫做爱情的花悄悄绽放，让少年时所有的疑惑都解开，让小时候所有的懵懂都褪去，不管这段感情何种的刻骨铭心，。最后还是以无奈结尾。
　　我也曾就这样觉得，爱情或许还是最初的好，也曾像命运低头，就这样别扭的走下去，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薛尧给我的一切都是曾经我可想不可求的一切。
　　但是在李云溪再次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一秒，我就知道，小说就是小说，爱情是谁不是谁都太过明确而绝对，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年轻的时候，我们不把青春和爱情当一回事，以为就这样挥霍就是意义的所在。
　　但是，当我们站在青春的终点的这一站时，耳边呼啸而过的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绿皮火车，而是近在咫尺的飞机之时，我们再也没有办法轻易地说处爱和不爱，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一切，倾听我们的也不再是当年香樟树下的少年，而是现在逼迫我们做出决定的男人。
　　终于有一天，你也长成了参天模样，但是却再也顾及不到依傍而生的草的命运和感受。
　　这是何种的悲哀呢？

　　不知不觉，不情不愿，走到天水巷口。
　　这是很多很多的过去里，我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藏着我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和我铸造梦想的少年时代。
　　只是那一年，我在这里放开了薛尧的手，在曾经见证我们的星空之下，我在他所喊出的“简涵，我不会放弃的”尾音中，我的脆弱和逃避再也不能藏匿，在那年春天的夜风里，无所遁形。
　　我无法道别，更无法怀念，想起来都是痛。
　　但是为了让薛尧想起一切，我不得不张开嘴，只是无法出声。
　　一张一翕的嘴唇，仿佛在给我自己讲述这里的历史。

　　你看啊，天水巷口的牌子下曾经是一直叫做Linda的黑猫的天堂，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Linda这个名字时我们两个共同给它起得，因为它睡觉的样子特别像我们小学时的英语老师Linda，慵懒而幸福的满足。后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它生下了小黑猫，再悄悄地离去。在我们不在的这些年里，又有谁见证了一切。或许只有巷口的王大娘知道吧？
　　说着说着，这就出来了，你看，王大娘有些老了，她在这里住了近50年了，从她嫁给王叔开始，她就在这巷口卖豆浆。几乎每一个在天水巷长大的孩子都吃过她炸的油条，煮的豆浆。到现在我都记得，在高中之前，秦芬芳和你爸妈因为工作太忙，每天我们都会在这里解决早饭，再爬过落夕桥，穿过烟柳巷去城市的另一边上学。
　　回过头，你还记得这座落夕桥么？
　　每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们的记忆里都有它啊。初一那年，你在跨年的游园祭之后，我们回家的路上，你忽然驻足在这里，然后对着漫天的星光说着：“简涵，我要给你幸福”，然后就低下头，亲了我的额头。两年后，我的生日，那个时候的我们终日忙于学习，没时间打工，你没有钱为我买生日礼物，就吻了我，你说，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这个礼物，因为这是我们的初吻，我还记得当时，不会亲吻的我们牙打着牙，最后是我没耐心的放弃了，之后我们也再也没有亲吻过……

　　说起来都是泪，再也止不住的泪水，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藏在回忆里的细节居然会这样清晰的存在在我的心里，曾经以为都忘记的过往，和电影情节一样，在黑胶相片里不停倒带，回放着那时的一幕一幕，让泪水就这样放开了闸，再也止不住了。
　　杜简涵的泪是宝贵的，因为即使是万般无奈嫁给薛尧的这些年，我都很坚强的忍耐，不愿意轻易地流下泪水，每一次都是咬牙坚持，最痛的时候就咬李晔的手腕，所以它的左手腕上有一排清晰的牙印，一辈子都褪不掉。
　　我哭泣，不是因为我真的怀念那些过往，而是怜悯现在的我们。
　　即使当年的我们太过的年少，无法评判自己的所作所为，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我们也不应该一错再错。
　　因为无尽的错误会让我们马不停蹄地痛苦下去，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是我们都太过不懂事了，人生没有如果的，但是我还是会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想起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走，薛尧，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校园。

　　从天水巷走到江城一中，以儿时的脚步计算是7943步。骑车需要15分钟的时间。
　　一路上，我和李云溪手牵着手，薛尧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走在我的右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视。
　　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也是二三十岁的人了，他们大多数还留在这个城市里忙碌的工作、赚钱，过着稳定安逸的生活。
　　就算十年过去，薛尧也还是很多人心中所努力、奋斗的目标，即使我们笑死了十年，但还是有很多的人认出了他来，窃窃私语着问着身边的人，因为太久没有出现在这里，很多人都以为是自己眼花，又或者眼前的男子只是一个和他们心目当中神一样的薛尧长得很像的人。
　　“简涵，为什么他们都看着我，今天西装的领子没整理好？还是说，这条领带不配这个颜色的衬衫？”
　　无奈地瘪嘴一笑，这就是现在的他，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想到，这个曾经光芒闪耀一样的“江城之星”再回到这里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眼下的记忆只有五年前我们的婚礼，他创业的艰辛，和个人形象而已。
　　他还是他，骄傲而霸道，但是这也恰恰是他的温柔所在。
　　他记不得任何人任何事或许就是因为我伤他太深，不愿想起。只是我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不管是想起也好，想不起也罢，都不会再影响我的生活，只要肯离婚，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出来。
　　轻叹一口气。
　　想起二十年前，我天真地和薛尧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们太过残忍而目中无人，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只为了满足自己。
　　而二十年后，我也是这样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生了。
　　或许青春就是这样的残忍，我们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学会了成熟和隐忍，渐渐在别人眼中变得不同而耀眼，只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何等地讨厌现在的自己，再多的成功都无法让我们变回当年那个在青春里不停犯错，但是活的自我而无愧的自己了。

　　青春，就是开出站的绿皮火车，一旦开动就回不了头，再多的风景，好与不好都是你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