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朝堂》驻马听

2、决裂

　　冯绾回头，定定看着她，神情凄迷，开口道，“好丫头，你最知我心。这一面，我是定要去的。”说罢，转身出去。一句“你最知我心”，湄澜心酸不已，纵还有千言万语，也已说不出来了。
　　五月的天，跟那年的五月一样好，但是再一样，也已不是当时那个五月了，江山犹在昔人非。
　　冯绾走在暖风中，穿过绿水亭榭，嫩柳扬起，就看见一抹清雅身影背向她翩翩而立，气度华茂。司空桓听到金步摇细微之音，回首便看见冯绾天人之色、盈盈而至，娉婷如花、姣姣如月，他内心涌起那一份讶然跟惊艳，一如他初见她之时动容，所谓缱绻佳人当如是，不仅丽质无双，更要相知无二。
　　一瞬间，春花秋霜、冬雪夏风，念切切你吟我唱、意绵绵折枝问情、情箴箴执手望远，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先前的惺惺相惜浮现眼前，丝丝戳人心底。如今再见旧人面，恍若隔世。
　　冯绾看他束冠锦衣，面生砗磲之晖，温谦高洁，身子变得略略坚实，少了从前的文质彬彬、单薄羸弱，更添了雅致潇洒。想起这期间隔着的日日夜夜，不免心下一动，涩从中来。她热切地期盼看见他，期盼看见他安然无恙，期盼可以听到他对自己说出关怀的话，用他惯有的宠溺口吻。
　　然而，司空桓，这个她日思夜想了几乎两年的男子，却只眼神干净，恭恭敬敬对她拱手，附身深拜下去，平静从容，“参见谨王妃。”束冠玉带，大礼粲逸，矍矍更有风华。
　　她的心，瞬间寒彻下去，坠落无底深渊。一团热火变作漫天冰雪，似一把把利刃，纷纷剐在五内，原来人心易变不过如此，那个最不应该负了她、抛下她的人，却最残忍。
　　“你叫我什么？”她人已空洞、一片空白，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司空桓闻声，缓缓抬头，看着冯绾眼中情思成灰，他终于怀绪满腔，压抑着赤忱，喉咙深处低低唤了一声，却已经异样得陌生。
　　“绾儿。”
　　绾儿，绾儿，青丝绾绾，愿与我结，情思绾绾，绕子之扉，燕燕于飞，瞻望弗及，昭昭朗朗，永使共好。
　　往日情浓，司空桓字字写下这寄情之语，难道是信口之言？他说过不愿彼此如燕不能双飞，不愿她为他人妇，不愿有朝一日连她的背影都望不见，只愿彼此心意相通，永以为好，这些竟是错觉吗？
　　“想不到，连你也如此待我了吗？”她透出的绝望像洪水，铺天盖地，瞬间将她淹没。
　　“我明白了，是因为你父亲吗？”冯绾紧紧揪着自己的金缕彩绣红苏裙，脊背僵硬发凉。
　　“冯尚书的遭遇我深表痛心，我亦知你不甘，但大局已定，天下民生为重。”司空桓轻轻叹气，“我不能逆着父亲的意思，原谅我，我是为你好，倘若今后纠缠不清，父亲心存芥蒂，不会再轻易放过你。”
　　他没有告诉她，得知冯尚书出事之后，他是如何冒雨跪在父亲的车马前以死相求，没有告诉她，为了她而在父亲面前自刺胸口那深深一刀，让他昏迷高热了三个月，几乎送死，他也没有告诉她，司空丞相以养病为由限制他的行动，隐瞒了关于她的所有消息，直到他恳求心腹冒死打听，才知她这期间所遭受的种种。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些，他要她放下他，只有放下他，她才会活得长远。
　　“果真如此。”她嘴角冷笑，越发凄然，眼泪滚落，先前的情深意重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纠缠不清，如此不堪，她轻轻点头，继续道，“很好，你应该如此。”
　　她早已料到了，从司空丞相亲往天牢释放她出来之时，她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只是一直在不相信地自欺欺人。她冯绾爱上的男子，怎么会轻易改变呢，即便是，也要他亲口说，她才认命。但他真的出口，她已是五雷轰顶。
　　“看在桓儿为你不惜殉命的份上，我才答应救你。”司空丞相话语沉沉，心机隐藏，含而不露，“你也不过是个女子。”
　　是，冯绾不过是个女子，就算勉为其难求皇帝放过她，凭她能够掀起什么风波呢？司空丞相老谋深算、阴险诡诈，做这样一件事情，不过是为了让独子司空桓无话可说、欠着父亲一份恩德，今后不敢再为这件事放肆。与其说是司空桓以死相求，不如说是司空丞相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冯绾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下意识脱口而出，“他的伤如何？”
　　“桓儿一切，与你无关，请顾自珍重。”司空丞相冷冷撂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她那一刻清楚他还活着，若不然，司空丞相不会放了她，必定要她惨死在眼前才罢休。
　　这些，她也已无意让他知晓，心心念念、真真切切，都已云散水竭、难以永续。
　　司空桓看冯绾姽婳旖旎、孱孱幽怜，心下戚戚不忍，上前一步，眼眶红了，“求王妃惜福养身，勿以为念，谨王乃当世英杰，王妃灵窍慧根，定可享齐人之福。”
　　“齐人之福？”她笑了，却不是冷笑，而是嫣姹殷殷，叫他悲凉，“哀莫大于心死，敢问司空公子，何享齐人之福？”她从头上拔下步摇金钗，问道，“你当真，再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司空桓回答，“即便说了，也是徒劳无益，王妃自重，司空桓不值得王妃伤神。”
　　“好。”她一介闺阁弱质，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把金钗从中折断，掌心便划出一道血印，血珠滴落红裙之上，触目惊心，她在风中瑟瑟发抖，绝望到底。
　　“王妃！”司空桓错愕，未料她如此节烈。
　　“当日你折枝寄情、玉成佳意，今日我亦断此金钗、遂你所愿，司空桓，你我就此陌路。”
　　金钗从她手中掉落，敲于石板清脆作响，司空桓看着她的掌心密密渗血，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他看着她，往日的难舍难分已化作今日的剜心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