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朝堂》驻马听

1、红妆

　　女子的喜日，出嫁后便是谨王妃，但出嫁前的身份却模糊得紧，旁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云柄雕花银匙铸得是细巧纤长，在指间点点泛着白光，再于妆匣之中缓缓挑出一抹花蕾大小的樱色香脂。犀角案台端放一捧五鼎八宝鎏金彩坛，那抹如血胭脂便匀匀沉落在坛中静静盛放着的的雪山玉泉里。
　　未及圈圈研开，雪水已很快洇成一汪绯红，氤氲起幽甜馥芳，入眼便像一派明媚春日下深藏楼墙处的花影重重，叠叠更像是纯真无忧之时在庭院中做过的一个少女的梦，繁复华丽又始终如一，叫人不知觉地迷醉了去。
　　这潋滟彤彤，如同闺心层层晕染、片片浸润，曾经的年华历历在目，但轻轻触及便已有剜然的痛。以为幸福会跟梦来得一样快，一样好，甚至期盼幸福会比梦长，直到这无尽的好梦被硬生生扼杀在冲天血光中。
　　“瞧这胭脂多好，这是南国朝贡的蜜檀瑰脂膏，只消挑上一点凭水化开，用在谁脸上都是天生绝色，何况王妃本就是皓质瑶光，今上对王妃可是恩泽无加。”
　　喜娘一边描眉理鬂，一边笑意冉冉，话语透出的喜色足以让所有听到的人感觉振奋。
　　盛装华饰的新娘子神色萧萧木然，似未听见这番话，喜房之中的笑声渐渐消散，个个看着新娘子眼中的光寸寸变得黯淡下去。片刻，新娘子才回过神来，轻声细语，柔柔淡淡说了一个字。
　　“赏。”
　　一应奴仆下跪叩谢这位未来的谨王妃，忙不迭都退了出去。
　　珠翠流云锦帘被人慢慢放下，将门外璀璨的日光隔开，原本鸾帐重幔、金煌宝彩的红妆簇簇变成了昏暗之中的寂寂肃穆，只有她一个人还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兽环填火漆如意熏炉中默默燃着沉水香，徐徐焚起的缕缕香气溢出，显得越发苍凉。冯绾伸手扯下鎏錾攒花金玉凤冠上的绣丝坠珞喜帕，肤色凉白。
　　王妃，谨王妃，多么荣宠尊贵的称呼，地位越是耀眼非凡，她越觉得是个命运的讽刺。
　　其时距皇朝开国不过百余载，高祖率众起义推翻旧朝自立，先皇晚期关于大皇子跟三皇子的继位之争从未消停。大皇子资质平庸、乏善可陈，三皇子却是文武兼备、出将入相，尽管朝中不少人拥立三皇子，但先皇最后关头，为了大统着想，驾崩前还是忍痛立嫡长子为新君。
　　今上登基之后，一改皇子之时的懦弱作风，变得暴虐骄纵、疏懒朝政，尤其猜忌多疑，寻了借口将三皇子贬为罪臣，远镇西关，并赐诸侯之邑，意在让三皇子与朝堂断绝，永无谋反之势。
　　曾经拥立三皇子继统江山的先皇旧臣暗中做最后一搏，今上却提前得到风声，于是一派党羽百余户数千人被诛杀，冯绾身为党首跟尚书的父亲自然不能幸免，她却独独存活下来，因为司空桓跪在他父亲司空丞相面前一天一夜，不惜自刺求情。
　　这些，是司空丞相亲往天牢释放她时告诉她的，那时，其余的人犯已经被杀戮殆尽。而司空丞相，则是拥护大皇子一党的党首，她父亲的对头，自己心爱之人的生父。
　　她重见天日，接下来的日子惨不忍睹，先是入罪籍为奴，后来今上无端端封了冯绾一个可有可无的皇戚封号，意欲将她赐予千乘小国月牙一族为盟妃，但月牙王在前来议和途中被沿途埋伏的大军尽数歼灭，就此亡国。时隔半年，皇帝再次将她抛出，引得金池跟乌鲁两国反目成仇、两败俱伤，□□坐收渔利，再次一举平扫，她亦成祸水之名。如今，皇帝再次下旨封她宗女之位，将她赐予镇守西关的三皇子谨王为妃。
　　今上厚爱、恩荣无尽，冯绾转眼即是亲王原配、诸侯正室、镇远将军发妻，羡煞天下人的眼。但不到两年光景，一女三许，未出深阁便先失名节，亦叫天下人哗然。不管是谁如此恶毒地算计摧毁一个柔弱无辜女子，都比直接杀了她还煎熬。冯绾心里十分清楚，皇帝之所以会把她一个罪臣之后、名节已毁的人指给谨王为妃，为的就是牵制谨王的谋逆之心，娶了如此一个无任何权势背景做支撑的乱党余孽为妻，远在西关的谨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朝堂掀起风浪。
　　夏承郢，冯绾心头忽然掠过这个人的名讳。此人正是三皇子谨王，因镇守西关，也称镇国候。先皇治时，他年仅十四即披甲上阵，十六岁已率兵远征，战功赫赫，至二十封爵挂帅，威名震慑八方，敌寇闻风丧胆。此次占尽先机，逼退敌军残部几百里，捷报奏凯，皇帝大悦，传命谨王班师回朝谢封听赏、奉旨完婚。
　　“丰姿俊仪，工书善画，晓音通史，谋见广远，骑射之术精骁，百丈开外可击落敌首。其性克己擅隐，城府高深而锋芒不显，为当朝时异。”
　　她所知道的三皇子，就只有这些。如此良夫佳婿，她纵然无错也是绝对配不上的，今后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必定凄然。她之所以苟活着，不过是残存一口薄气，期待有一天能够为父亲说句公道话。
　　湄澜掀帘进入，毡底缎鞋悄然走到冯绾跟前，附身在冯绾耳畔低语，冯绾浑身一震。
　　“司空公子来了。”湄澜只说了六个字。
　　只六字，让冯绾百感交集、不能自已，长久来死水般的心立刻不断泛起波纹，须臾转为滔滔江海，遏之不绝，坠珞喜帕从她手心滑落还全不知。热泪盈在她眼眶，却没落下，原本连胭脂也掩饰不住的苍白肤色因为心潮澎湃而显如桃影芳菲，像是遥赏的一方杏花林。冯绾拉着湄澜，感觉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微微颤抖，心如刀绞，连声音也不自在地颤抖起来，“他在哪？”
　　“后院偏门进来的，我打发了前厅的人。”湄澜替她稍稍拭去眼角的晶莹，满是不忍。
　　冯绾一刻不停留地起身往外，湄澜忽然紧步追了上去，语气急切，有哀求，也有劝慰，“王妃，千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