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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迷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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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的黑暗里,一个个方形的画面无声地跳动着,好像无数黑白电视机一样整整齐齐又延绵不绝。
又是这种梦。
她已经有多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对了,是在收到眼镜之后。
自从她戴上眼镜的第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这些了。秦岚下意识伸手去摸眼镜,却摸了个空。
因为她没有戴眼镜吗?
秦岚抬起头。
她的头顶上悬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轻烟一样的飘移不定的外表里,似乎裹着些什么东西。
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只用了一刹那,秦岚就收回视线,再度看向眼前的方形画面。
据说人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的。但她不同,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里是她的梦。
她抬手,挥动手指,虽然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的感觉,离她最近的画面却像实物一样弹了开去,排列在附近的画面稳稳地朝前推进,仿佛等待检阅似的停在她面前。她转开眼向远处看去,密密麻麻的黑白画面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甚至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她看回离她最近的一个画面。
画面里似乎正上演着一场生死离别。翻倒的车辆,一滩滩的血迹。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不成人形,而跪在尸体边的女人正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场景是真的,不是电影里的镜头,也没有什么演技。
她可以清晰地说出这一幕发生的时间,以及与她相距的公里数。但她在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的同时,却也无法感觉到任何东西。
是的。
在这里,她所能感觉到的唯一一种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她不会害怕,不会喜悦,更不会难受,只要她在这个梦境里,所有身为活人就该有的“情绪”就会彻底消失。
即使是,“她”的亲身经历也一样。
闭眼再睁眼,一个新的黑白画面停在她面前。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拍着门。门打开后,里面站着一个戴着围裙手拿菜铲的女人。女人的表情原本残着一丝笑意,但是在转头后看见门外的小女孩时却转成了再清晰不过的惊恐和厌恶。小女孩朝门里走了一步,而那女人表情里的厌恶却升到了顶点,原本就没有放开门把手的她突然用力一甩手臂。门重重关上,小女孩被门撞倒摔在地上,即使是黑白的画面,也能看见仰面朝天的她,有深色的液体从她鼻子下流了出来。
这是,她的经历。
她看着画面里的小女孩,看着一滴滴从她脸上滴落到地上的液体。
她记得每一个细节。她记得可以震破耳膜的“哐”一声大响,记得鼻梁的剧痛,记得后脑着地后的晕眩,但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明明她有“恨”的资格,但是她的心却像一块石头一样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她其实也曾经有过平静之外的感觉。
“期待”。
但是被她期待的那个“什么”消失了。
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黑白画面存在与不存在,当然再也引起不了她的兴趣。
所以,余下的只有平静。
她会这样平静着,一直到……
时间的尽头……
**********
清晨,展览馆员工宿舍。
闭着眼睛睡在被窝里的秦岚低低地呜咽了几声,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无力地在被窝里挣扎着。最后她猛地瞪圆了眼睛,像触电一样从被窝里弹坐起来,她紧紧抓住睡衣的前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冬末冰凉的空气,好像刚刚从险境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一样。
她喘了很久,而当她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望无边的黑暗,绝对的死静,孤孤单单一个人。仿佛当她进入那个梦境时,被抽离的情绪就会累积起来,在她返回现实世界的那一瞬间以正常浓度的几十几百倍反扑过来。
秦岚掀开被子跳下床,穿了拖鞋就朝卫生间扑过去。不过好在,这种不适感持续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她脱掉睡衣,走进卫生间,用热水冲走一身冷汗带来的凉滑粘腻感。
上完小学上中学,考进三流大学的历史系,毕业后找了份清闲的工作,拿着吃不饱饿不死的薪水天天混日子。这样的秦岚,看着还真是普通到了极点不是吗?
但是秦岚的普通,却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
胡乱擦干身体,套上衣服,手里抓着梳子的秦岚抬起头时,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滴着水的脸。
因为要淋浴而扎起头发后,露出一张皮肤细嫩,鼻梁挺直的脸来。加上黑白分明眼角微翘的大眼睛,评价一声“秀丽”绝对不算亏心。但是她的眼睛……
秦岚伸手覆在自己的右眼上。
准确点来说,是她的左眼。
她的左眼不止颜色淡了一层,比深棕浅一点的棕黄,如果再仔细看的话,她左眼的瞳孔都不是纯圆的。
秦岚放下手。
近距离对比之下,左眼的异常更加明显了。
秦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才终于抽过毛巾擦干脸。她从大宝SOD蜜的罐子里挤出点白色的乳液胡乱抹在脸上,然后凑近镜子。她左眼下方有一个非常小的淡绿色圆点。秦岚熟练地拿出眉笔,只随手点了一下,就把绿点遮掩在褐色的下面。
秦岚放下眉笔,朝后退了点,再度看向镜子里的脸。
这一次她像是要练习笑容一样慢慢弯起唇角,然后又微微眯起一点眼睛。只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变化,居然瞬间扫空了之前的印象,让她看上去柔软又老实。她戴上眼镜,或许是因为镜片老旧发黄的缘故,双眸的差异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好。”秦岚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上班了。”
在秦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她爸妈离婚了,据说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她的左眼。上小学前她辗转住过姑妈家、舅舅家和奶奶家,而从上小学开始,她跟着外婆的远房表妹住。
亲戚其实待她算不错的了,但再怎么“不错”到底不是亲生的。为什么表妹有新衣服她没有,为什么她考100分还不及表弟的不及格能引起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虽然要到很后来她才明白,但有两点却深深地烙进了她的心底。
她没有任性的资格。
以及,如果想要得到更多,那她就必须老实听话。
秦岚走出卫生间。
大学的时候,其实她也想跟普通同学一样谈恋爱去酒吧去KTV,但到最后她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图书馆里,而结果当然不只是全额奖学金。系里的老教授觉得她读书已经读傻了,怕她适应不了社会,就给她推荐了这份工作。
而工作以后,其实她也想多出去走走,去市教委、去省博联系工作,不用老是闷在展览馆里,一整天看不见一只苍蝇。但人家洪娟是馆长亲戚,在这里工作摆明了就是给那姑娘谋出身谋前途。秦岚要是上窜下跳没个太平,人家馆长能不护着自己亲戚,转而大公无私地支持她这个“专业对口”?
秦岚撇了撇嘴角。
季姐倒是好心,但……
秦岚眨了眨眼。
“季姐”?
……季姐是谁?
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名字,带给她一阵强烈的熟悉感。但仔细想下去,她不认识姓季的女人啊?
秦岚下意识伸出手指点了点左眼的眼角,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无论她怎么想,怎么回忆,都在自己的脑海里找不到任何一个姓“季”的人。没有对于脸、声音,又或者做过的任何事的印象。但是奇异的,她就是对“季姐”这个词有着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手机铃声突然想起。
秦岚看了眼显示“邱慕”的手机屏,摁了接听键。
“邱慕,早。”秦岚说,“这么早打电话给我有事?”
“早什么,都快9点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陌生的男声,“送水的人来了,你把水票搁哪儿了?”
为什么……
她会觉得邱慕的声音很陌生?
“在我桌上,显示器那里,你找找。”秦岚心里泛起一阵疑惑,嘴上却接得极快。
“有了。”电话里传来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你都起床了就快过来吧,不是说今天馆长会过来吗。”
“好,马上来。”
挂断之后,秦岚像看着什么怪东西一样瞪着手机。
邱慕比她早一点进展览馆,跟她一屋坐了也有一年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的人,为什么她会觉得陌生?
而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季姐”……
秦岚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她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