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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谢家娘子(7) ...

  •   翌日一早,卫正是在敲门声中醒过来的,乐问又在打坐,卫正伸手刨他头顶青烟,乐问不理他,他只得磨磨蹭蹭去开门。

      门缝里现出一张脸来,是汤圆。

      卫正浑身一凛,后退两步,警惕地从头到脚看她。

      汤圆笑笑,自袖中拿出一只信封,递给卫正。

      “东家请道长未时初刻过府一叙,谢府在城东头,沿着正街走到尽头,右拐入便是。还望道长赏脸。”

      汤圆冲卫正抛了个媚眼,卫正登时恶寒,将门啪一声关上。

      “真没诚意,午饭都不请,就想让我过去。”

      卫正一边说一边将拜帖抽出来,上面书着地址和谢锦亭的大名,没有私印。卫正想起来那枚私印,一脚屈起在床上,乐问也已经睁开眼。

      “那枚印章呢?”

      乐问不答,下床,长长的白发拖曳在身后,黑袍宽松发亮,领子和袖口都是一圈金丝绣的流云,说不得有几分仙风道骨。

      乐问说:“一起去。”

      “又没请你去,你去会打草惊蛇。”卫正还记挂着乐问要休息,问他:“不再睡了?”

      乐问一只手负在身后,不理卫正说什么,直接道:“我会以原形去,你装作拿着我就行了。”

      下午时候,卫正拿着把拂尘,朝拂尘絮絮叨叨低语,奈何人家不搭理。卫正走到正街尽头,能望见城门口时,右边果有一处可拐过去的巷子。

      卫正便低声朝拂尘说:“我可进去了啊?”

      拂尘在他怀中,不动不吭声。

      卫正讨了一路的没趣,也不生气,第一次要和妖怪正面交锋,他心底里有点说不出的小激动。脚底下步伐也轻快起来。

      家丁见了拜帖,将他让进门去。

      谢家的宅子在武阳郡算是富贵人家,门槛极高,卫正一个不留神,给绊得闪了一下,才蹦跳着进了院子。

      阳光正好,谢家院子里的松柏被风吹得簌簌作声。

      在现代时,卫正去过的古镇也有这种院子,不过都是坑爹货,进门还收钱,进去以为起码像大观园能游个两个小时吧,结果就是三进的院子,还不许上楼。

      谢家的院子比卫正去过的那种大多了,院子里套着院子,他都数不清自己进了多少道门。

      引路的家丁将他带进内院,内院里没种什么花草,象征性地摆了几个花盆,花没一朵。

      “你们老爷不喜欢菊花吗?”

      菊花也该开到尾声了,卫正从前门到内院,半朵菊花都没看到,由是好奇。

      家丁低着头,小声回:“小的才来这儿当差没多久,不太清楚,道长快进去罢,东家在南边那间屋等您。”

      是个二十米见方的院子,院中唯南面种了棵树,院中青石板空荡荡地裸着。

      梨树的叶子新绿,白花开在枝头,风一吹浑似雪花纷纷落下,卫正呆站着看了会儿,才高抬脚步跨入屋内。

      上首坐着的人他认识,正是谢锦亭,今日他穿着湛蓝色的袍服,袍服上依然绣着白鹤。看见卫正进门,便放下手中的茶盏,朝他招呼道:“久仰道长大名了,过来坐。”

      “贫道姓甚名何?”卫正大摇大摆坐下喝茶,随口问。

      谢锦亭一愣,笑道:“道长说笑了。”

      卫正撇撇嘴,谢锦亭显然不知道他名姓,勘破不说破,卫正严格遵守传统美德,眼珠转了转,“前天谢老爷的新宠来找过贫道,想算一卦,今日谢老爷请贫道,也是为了算卦?”

      谢锦亭拉长了脸,“新宠?道长休要胡言,谢某待家中夫人一颗真心,天地可鉴。武阳郡无人不知,鄙人与采辛鹣鲽情深,便是她如今失忆,我待她也一如从前。”

      卫正端起茶盏喝了口,才说:“那谢老爷要娶采辛的侍女汤姑娘一事也是子虚乌有了?贫道一定替谢老爷大肆宣扬此事,将造谣生事者都抓到谢老爷面前来。”

      那谢锦亭看上去与卫正年龄相若,喊他作老爷,卫正有点心塞。翘起一条腿来,卫正抱着拂尘,抬头问道:“谢老爷找贫道所为何事不妨直言,贫道事务繁忙,待会儿还要去街上看看谁家风水不正,讨点吃饭银子。”

      听这话,谢锦亭摸出来一锭银,“这是二十两银子,留道长听个故事。”

      卫正想了想,将袍襟理平:“好,就给你个机会。”

      他心不在焉地侧转头去看门前的梨树,梨花开得好,却也开得蹊跷。已是十一月初,梅花尚未开,梨花却开了,还开得那样繁盛。

      谢锦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说的是当年北上时候遭遇的一件怪事。

      三年前,谢锦亭上京赶考,乡试成绩不是上佳,谢锦亭他爹只想让他得个举人的名头,并不赞成他上京城去参加第二轮。

      而谢锦亭年轻气盛,在少年人眼里,什么事都是可以成的,总要试试,才不会失望。

      于是谢家准备好盘缠,送谢锦亭坐船那天,也是入秋的时候,江水滚滚东去,河水涛涛,采辛送谢锦亭离开,在河岸边将包袱给他,叮嘱他到了京城要常写信,离京时先遣个下人回来报信,在外花用不要过于节省,吃住皆不可亏。

      谢锦亭一心系在北上这事上,北地他向往已久,捧着采辛的脸,就在她鼻子上啃了口。

      采辛捂着鼻子,四下一看没人瞧见,脸颊却已经通红,轻轻攘他一把,嗔怪道:“没个正形,点不了进士别回来了。”

      “好,那我不回来了!”

      还没走到码头,谢锦亭的领子就被抓住又拽了回来。采辛的眼泪汪在眼眶里,她深深看他,没完没了地整理他的衣领,谢锦亭把包袱丢给随行伺候的家丁,捧着采辛的脸,声音低而柔情:“等我回来,就娶你。”

      那年采辛二八年华,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谢锦亭到京城安顿下来便写信回家,让谢家着手准备亲事,于是谢家老爹找媒人去采辛家中下聘。

      “没几个人能在成亲之前见到新娘子长成什么样,我却不仅知道她长什么样,还深知她会是个忠贞不二的贤妻良母。道长说,这是否天大的福气?”谢锦亭问卫正。

      卫正点头:“对谢锦亭而言是福气。”

      谢锦亭目光微闪,喝了两口茶,才继续讲下去。

      那年在京城参加考试,结束之后,谢锦亭急着回乡,日夜兼程赶路。考试时候染的风寒,在路过燕山时候彻底转入肺中,咳嗽出血,更兼上吐下泻,肠胃也出了问题。

      燕山脚下有座佛庙,只要捐微薄的一点香火钱,就能在禅房里住下。谢锦亭要银钱请大夫,要吃药,刚进京来时与来京赶考的子弟们吃喝玩乐也花了不少钱,不得已之下便在禅房一住三月。

      “有天夜里,我正迷迷糊糊躺着,病中不好受,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还要喝苦得死人的药汤。那天晚上我听见窗外有人吹箫,箫声朦朦胧胧,我就披衣起来,开窗见到一个少年人,他听见我起来,就抱歉地问我是否打搅到我休息。那间寺院后院禅房有十余间,但院中只住了我一个人。”

      卫正觉得奇怪,打断他道:“你带去的家丁呢?”

      “去时带了三个人,因为生病,书信往来不便,便叫其中两人回家报信,希望能得家中送些银钱来。另一人嘛……其实我能留在寺庙中,实是主持慈悲。”谢锦亭看了卫正一眼说:“当时得的是肺痨。”

      卫正理解地点点头,肺结核,难治愈且会传染人,谢锦亭也算是个善主了。

      “我欣赏他的箫声,却不能邀他入房内一叙。他说他也是住在那院子里,可能我少出门的缘故,从未见过他。自那日起,他就经常在窗外吹吹箫,陪我说话。”

      谢锦亭想起当日之事,满面神往。

      卫正默默打量他,没开腔。

      眼前的谢锦亭,并不是真的谢锦亭,那又怎么会对那时候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还专门说给他听。

      问题正在这儿等着他,卫正还没开口,谢锦亭已转过眼来,笑看着他问道:“我就想知道,那个吹箫给我听的少年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道长能不能算。”

      简清吾没准能算,至于卫正,他当然不能。他随口胡诌道:“那人生辰八字有吗?”

      谢锦亭说不便问。

      卫正不耐烦起来:“这都没有拿什么算?”

      谢锦亭笑而不语,卫正起身,站在门前看那棵梨树,谢锦亭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道长也觉得这棵树长得好吧?”

      “花开得好,只是奇怪,这个季节,梨树怎么会开花呢?”

      “那便是道长少见多怪了。”谢锦亭语声怅然,“这棵树四季都开花,从不落。”

      “那个少年人后来怎么样了?”卫正转头,几缕发散在眉间。

      “后来我病重,昏迷中被人送回老家,和他失去联系了。本想重酬他的,却连名姓都不知道。”谢锦亭袖手站在树下,梨花轻悄落在他肩头,谢锦亭生得面白唇红,一时间蓝影与花树浑然一体。

      卫正收拾起愣怔,拱手道:“贫道对此事无能为力,谢老爷没别的事,贫道就告辞了。没能给老爷算出结果来,银子贫道不会收。”

      走到门前,卫正又扭回头看了眼,谢锦亭还站在树下,梨花沾满他的黑发和肩头,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出谢家门,卫正抬手抹去额上冷汗,摇了摇手上拂尘:“喂,别呆着啊,看出什么了吗?”

      谢家府邸在巷子深处,白光一道,乐问化作人形,伴卫正往外走。他低着头,正在踌躇间,巷口进来个人,是卫正认识的。卫正下意识就把乐问挡在身后,来者是汤圆,搀着采辛走近来,卫正拱手为礼。

      采辛一低头算还礼。

      “夫人认识这位道长?”汤圆浑似不认识卫正,向采辛问。

      采辛笑起来有一只酒窝,她轻瞥一眼侍女又看向卫正:“是店里的熟客,道长……是刚从谢家出来?不知是何人请道长来的?”

      “啊,没有的事,贫道初来乍到,出来转转,熟悉熟悉。”卫正连忙摆手。

      那二人走远后卫正回头,只见汤圆也正回头,视线一触,汤圆立时勾起嘴角,笑了笑自跟采辛走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客栈再说。”乐问板着脸,快步朝前走了。

      一进屋卫正就问乐问怎么回事,假谢锦亭莫名其妙讲这么一出是想干什么。他一头雾水,简直不知道那妖怪的脑回路怎么长的,院子里的梨树,谢锦亭的来路,那个姓汤的女子和采辛关系似乎很好。

      “你担心胭脂铺老板娘?”

      卫正含着茶水点头,咽下去道:“当然担心,你不担心?”

      “跟我没关系。色胚。”乐问不屑道。

      “谢家娘子怀着孩子,老公要娶小老婆,你又说孩子是鬼胎,事关人命,怎能无动于衷?”

      “我又不是人。”

      乐问懒得同他耍嘴皮,端起茶来喝一口,说:“谢锦亭是谢锦亭,假冒他的,是他在燕山寺庙中遇到的那个少年人,本体……应当是那棵梨树。”

      “怪不得梨花四季不败。”卫正又觉得不对,“但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想让你知难而退。”乐问回想在燕山的所见,朝卫正说:“燕山那寺庙我去过,院中有个大洞,虽然填了土,但泥是新的,连根一并移走。树干足可以五六人环抱,与谢家庭院里的差不多粗。草木成精,要上千年,他妖力深,想必昨晚派去的鬼差被发现了。给你讲这件事,是想让你去查燕山古寺,查到之后你必定知难而退。”

      “怪不得我没法算那少年人的名字,他也并不责难。”卫正忽然一巴掌拍在桌上。

      乐问冷眼旁观他捧着拍疼了的手吹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

      乐问眉心蹙起:“如果他是你要找的妖,就不要客气直接收了去,只是胭脂铺那个老板娘,全凭这妖维持性命,如果收了他,孩子肯定没有了,可能还会危及她的性命。”

      卫正来了古代还没收过妖,一时有点犹豫,“关乎人命,不能轻忽。”

      乐问不说话了,盘腿到床上打坐。不一会儿,卫正端着吃食上来,摆在桌上,招呼乐问过去吃,一边吃一边问他,“如果……放他一马呢?”

      乐问吃东西,边说:“妖与人不能朝夕,放任不管早晚也会危及凡人性命,谢锦亭从燕山回家之后,家里人都病了这事,你还记得吗?”

      现在想来,当时的谢锦亭,可能已不是谢锦亭了。卫正焦急道:“那怎么办?”

      “收了他呗。”乐问漫不经心道。

      “可我不会啊!”

      “……”乐问转过脸来看他,看得卫正脸颊发红,他尴尬道:“不太会……何况还是上千年的妖!”得知假谢锦亭的年份,卫正霎时有点怂了,低着头不敢看乐问。

      乐问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歪着头脸看卫正:“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既然不会,为什么还要跑来收妖,好玩儿?白捡的现成媳妇儿不要白不要?”

      卫正仔细面红耳赤地闷着头,饭也吞不下去。脑袋里反复播放小师妹被爆头。答应简清吾过来的时候,多少存了点逃避现实的侥幸。当然这个对乐问没法说,说了会被骂更惨。

      乐问饭也不吃了,站起身又不打招呼就穿门而过。

      卫正有点食不下咽,到夜深时候,乐问还没回来,卫正走到楼下大堂里去点宵夜吃,小二这次态度好了点,估计看出来卫正也有点银子不会赊账。

      面上来,小二摊出手要钱。

      卫正给了一碗面钱。

      小二还摊着手。

      卫正满脑袋问号。

      “你表弟在你隔壁开了一间房,一天五两银子。”小二殷勤地笑道。

      卫正这才意识到,乐问真被惹毛了,就一把拂尘,化出原形,哪儿不是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卫正一边腹诽一边交钱,呼哧两口吃完面,上楼打算找乐问谈谈心。

      隔壁屋没人答应,他推开门。室内空无一人,一人高的孔雀花瓶安静地摆在角落里,床单一丝褶皱都无,乐问显然没有坐过。他推开窗户,只见对面胭脂铺开门,白纸伞遮着个人出门,不一会儿,乐问穿门而过,自谢家胭脂铺出来,跟在白伞之后。

      乐问的白发在夜色里相当扎眼。

      卫正暗自咒骂一声,赶紧回房拿装备,左手穿云剑,右手公文包,他的法宝都在里面,打不过还能丢法器。要出门了又想起一件事,颠回去把耳麦戴上,打开和简清吾通话。

      “呼叫师兄,快起来指挥!”

      “别闹!我在开车!”

      “把车停在路边,现在,立刻。对手是千年梨树妖……诶,不对,对手是个女妖,来路不明,你指挥我!”

      “……指挥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打个头啊!”简清吾简直怒了,刚上高速,也没法停车。

      小二看着卫正提着公文包和剑冲出门去,不禁摇头,金主业务繁忙,房费有望持续攀升。收拾完卫正留下的残羹面汤,小二回到柜台前打盹儿。

      没一会儿,谢锦亭出现在柜台前,小二看到柜台上的百两银票眼睛都亮了,直道:“谢老爷有何吩咐,小的一律照办。”

      “今夜,包楼。不用关门,你可以去休息了。”

      小二眉头一皱:“可咱们店没这规矩……”话音未落,谢锦亭一拂袖,小二打着呼噜倒在柜台后。

      谢锦亭负着手,慢悠悠朝楼上走,从袖中摸出一管箫,在灵活的指间转了转,吹起了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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