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了无沧桑意》桐玺夏延

5、005

　　01
　　冬去春来，春暮夏至。
　　这一晃眼的时间，距离当日楚问将鸦千带到青剑山，已经过了足足半年的时光。
　　楚问是上一任青剑派掌门的首席弟子，大约七年前，前掌门仙逝后，掌门之位原本是落到了楚问的身上，但由于他自己的坚持，最终继承掌门的，是楚问的师弟。因着这一层缘由，楚问在青剑派的地位极高。但他却并不经常理事，常年在后山闭关不出。
　　鸦千本是不愿留在青剑山的，但楚问却说，青剑山是如今这世上唯一尚且令极乐教忌惮的地方。
　　极乐教三个字，成功击溃了鸦千。

　　她已然找回了她的记忆。
　　她叫鸦千，是鬼鸦族的圣女。鬼鸦族只是一个很小的族落，信奉一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唯一的神技便是千面易容术。五年前，鬼鸦族迎来了一场灭族之灾。鸦千记忆里的那场大火，便是她八岁时的记忆。那时候她被玉彤和十几个死士拼了命的救了出来，而后一路逃亡，一路漂泊。鸦千永远不会忘记，带给他们这场灾难的人，令她家破人亡的人——是江令。
　　她曾经发誓要报仇，为了报仇，她不惜将自己易容成另一个女人的相貌。
　　江湖传闻，江令的身边曾有一位极美的女人，她是江令这一生最为挚爱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死在了十年前。
　　这个女人，名叫寻。

　　那一日，她混进了威风堂，以生死相博，赌下江令会为了这张颜容而留下她。
　　为了躲避断魂曲的索命，她让玉彤封掉了她周身大穴，也封掉了她听觉。
　　她赌赢了，江令留下了她。
　　可是她也输了。
　　输得彻底。

　　她至今都没有想明白，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她更不明白，如今的她该用什么样的心绪来面对“江令”这个名字。

　　她忘不了灭族之恨，忘不了玉彤的死。
　　可她也忘不了那每一日在寻风小筑的甜美安和。

　　02
　　青剑山的盛夏并没有寻风小筑那般炎热，甚至还有点凉爽的山风，就着蝉鸣，亦有一番情致。
　　但鸦千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正在小筑里得着她的“热懒病”，是小荷给她弄了冰镇绿豆汤，她才愉悦的度过了那个夏日。
　　想到这里，她突然也有些渴了，有点想再喝一喝那个冰镇绿豆汤。
　　可是，小荷已经不在了。

　　03
　　小荷还是没有逃过那场围杀。
　　她死在了剑阵之中，据说全身被捅了很多个窟窿。小荷以前也是极爱漂亮的姑娘，到头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这短短的一生。
　　鸦千在青剑山的后山偷偷的为小荷立了一个衣冠冢——尽管小荷才是杀死玉彤的凶手，可是她实在狠不下心来去恨。她想，她大抵真的是一个软弱的人，就连恨，都恨的这样不纯粹。
　　当日鸦千离开极乐教，并没有来得及带上任何东西。她的身上，只有一柄小荷送给她的匕首。
　　她便用这把匕首，在一块石头上，歪歪扭扭的刻下了：小荷之墓。

　　04
　　十月时，所谓的武林盟主发出了盟主令，号令江湖正义之士围剿极乐教。盟主令中尽数江令这十年来的恶行、暴行，以至人神共愤、天人同诛。
　　其实这些正派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可以打交道的地方，如此大争之世，南北战乱久矣，这些江湖人又何尝不是朝不保夕。若非讨伐的对象是江令，大抵这盟主令也不过是虚晃一枪。
　　十一月，极乐宫前甚少会有这样多的人。他们各个都是当今武林的高手，若当真联手，那些守宫的白衣婢女又岂能是他们的对手。
　　可要是对手是江令，则未必。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江令，是有这样的气势的。
　　鸦千再一次的站在了这个位子。去岁此时，她穿着红色的裙裾，宛如新嫁娘一般被那高阶之上的人称了“夫人”。今日，她依旧是在高阶之下，江令，则依旧远远的站在那一端，却不会再拥她入怀。
　　不知道为什么，鸦千觉得今日的江令，令她相当陌生。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或许，是因为她从未见过他穿这样一身黑衣锦袍。
　　高阶上的人凌然谓，“你们都是来杀本座的吗？”
　　“荣山派掌门一家十几口，唐门寮山分舵三十五口，鬼鸦族全族百七十口，威风堂三百五十六口，还有武当宋道子、嵩山云杉大侠、丰镇燕九大侠……这些都尽惨死于你一手——”说话的是那武林盟主，“你作恶多端，本就该死，何来废话！”
　　“呵——”江令道，“十二年前本座放了尔等一条生路，今日偏要再来寻死。”
　　“呸！”这是峨眉的掌门人长林师太，“十二年前让你侥幸逃脱，今日怕是你没有这个运道！”
　　十二年前的一役中，长林的师姐，前掌门长意师太为江令所重创。长意本是峨眉这百年来少见的奇才，却折损于那一役，未几年便郁郁而终。长林今次几乎是倾山出动，除了那公愤，自也有私仇要报。
　　但长林亦有自知之明，即便再与她二十年，仅凭峨眉之力，如何也不会是江令的对手。其实在场的诸派，谁也不见得是为了真正的公心而来的。有的是为了报私仇，更有的是不得不来的。谁叫当今江湖，如若不与这些“名门正道”为伍，那便就是极乐教的“同党”，是要被一并讨伐的。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大概这就是江湖。
　　当然，也不可避免这当中有些人，是为了那无敌于天下的极乐神功而来的。恐怕江令一旦身死，这些眼下的盟友都会立刻撕下伪善的面具。
　　长林深知这些人的心思，自然也就不会担忧众人当下不齐心，眼看她们峨眉冲锋陷阵而无动于衷。长林一念至此，便左右呼喊各路高手，往江令的方向齐攻而去。
　　但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江令。
　　面对这气势如虹的群攻，江令不过堪堪施展了一个极影步，便将那些劈头而来的招式化为了虚无。其实这也不能说是化解，他甚至都没有接招，只是竟然能在瞬间将所有招式统统躲过。那样的瞬移，纵然是各大高手也不由面色一凛。
　　江令的极影步，令他从高阶上瞬移到了高阶下。他落到了鸦千的面前大约五步远的地方，但他却一眼都没有看她，而是对着站在她旁边的楚问道：“你来了。”
　　“你来了。”这三个字，低沉而清冷。
　　却一点都不像鸦千所认知的江令，她记忆里的那个江令，对楚问几乎没有一点好感，是那种咬牙切齿的憎恨。而绝非此情此景，他在他的面前，宛如老朋友一般的寒暄。
　　鸦千看到楚问的背脊似乎僵了僵，持剑的手都不由的颤抖了一下。
　　楚问的目光锁在江令带着面具的脸上，迟迟不说一句话。
　　江令的唇角不经意的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幅度，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笑意。
　　江令的袖中翻出了一把短剑，那是一把青铜短剑，剑身上刻着篆文的四字：极乐无疆。
　　鸦千从未见过江令舞剑。但这已经是第三次看到江令与楚问对峙，可也是直到这一次，鸦千才推翻了她过去在心中对他二人的所有评判。
　　什么势均力敌，前两次只能堪堪算是过了招吧。
　　持剑的江令，身法相较于往日要更多几分英气。短剑与长剑相触的频率高的离奇，噌噌噌噌的发出那种质地特有的共鸣声，就像是久违重逢的友人在对话。
　　看起来，确实是在对话。
　　在场的诸多门派高手，都停下了手，面露着古怪之色。
　　谁都看得出来，江令并没有杀心，而楚问也绝未用死招。便如同两个一等一的高手，只是在单纯的切磋武道，而不是什么生死之仇。
　　武道？江令这种连人道都没有的禽兽，有什么资格谈论武道？
　　这让所有人的内心都升腾起了一个别扭和难受的情绪。
　　有人惊呼了一声，是青剑派的人。
　　楚问凌空使出了青剑十九式的第十九式——青龙吟。青剑十九式是青剑派的传世武学，但大多数习武之人，都只能修得前十五式，少数有天分之人可达第十八式。而自来能练就第十九式的，百年无出一人。楚问，就是这个百年无出一人的一人。青龙吟的招式易学，但却要求习练者有极为纯厚的内功修为，而这内功修为必要是青剑派的另一镇派武学——青龙功。二者向合，方能凝气于形，剑气化龙。
　　江湖公认，这世上能与青龙吟一较高下的，只有极乐神功。但谁也没有见过极乐神功真正是什么样的，或许应该说——见过极乐神功的人，大多都已经命丧黄泉。
　　传闻江令15岁时，便以修至极乐功的最高重——第九重，而到了三年后，他更是突破了极乐神功自传世以来从未有人达到的境界——突破第九重。有人说极乐神功是世上最不该存在的妖法，它可以吸人精魄，纳人功法，所以江令才会有如此功力。后来人们见识了断魂曲，便认为这种索命魔音便是极乐神功的精髓所在。
　　直到这一刻，他们看到江令几乎是徒手接下了青龙吟，而他聚起的气，使风云亦变色。

　　05
　　众人原本以为这场对决会持续三天三夜，甚至更久。
　　但事实上，这场对决在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戛然而止。

　　那时候江令与楚问方结束了一场精彩的回合，二人均为彼此的剑气所伤，江令将短剑插进地中，单膝跪地调息。他二人相去十数步，就这么四目相接，谁也未曾开口。场面一度陷入奇诡的静谧。
　　谁也没有想到，有人在这个时候，放了一把冷剑。
　　不——是冷刀。

　　楚问看着江令忽然身子一沉，而后便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溅在了他的短剑上。
　　插进江令背脊的，是一把匕首，匕首上刻着两个字——极乐。
　　握着匕首的那双手的主人，是鸦千。

　　06
　　“江令，我原谅不了你，更原谅不了我自己。”
　　“所以，你去死吧……为我鬼鸦族全族一百七十口冤魂偿命……为玉彤偿命……为小荷……偿命……”
　　“我知道你很厉害……厉害到我根本杀不了你……”
　　“所以我在刀刃上涂了离魂散呢。”
　　“你知道离魂散是什么么？”
　　“那是我族的秘药呢，如果族人叛乱，就会被注入离魂散。”
　　“一旦进入血液，药石罔顾……它会钻进你的奇经八脉，会噬咬你的五脏六腑，让你饱受离魂之苦。”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感受不到那种痛苦了……”

　　鸦千扶在匕首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拔出刀，从背后拥住了江令，在他的耳边喃喃。

　　“我告诉你怎么解离魂散吧。”
　　“只要……”
　　“用我的血换你的血就好了。”
　　“只有我的血可……”

　　她尚未及讲完，她就被一道掌风极速的向后方拉去。
　　有人自她的身后，勒住了她的喉咙。然后她就看见，一柄同样的匕首，没入了她的腹部。
　　那个人的身上有着一股好闻的桃花酿的味道。
　　她听见那人在她的耳边说着，“戏都散场了，你怎么——还不落幕呢？”

　　她张大着眼，往地上坠去。
　　她最后的余光里，是那个人扬起的宽大衣袖，是红色的，上面用金丝绣着精致的云纹。

　　——寻，过来。
　　——夏日思春，倒也正好，不负本座带来的酒。
　　——是了，弱水三千，哪里比的上这一瓢。
　　——夫人。

　　天荒地老
　　最好忘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