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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萌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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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耳鸣的不适感渐渐平息,她这才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打量起这个嘴巴不好却看起来很厉害的男孩:他的脸虽然称不上白净,却跟刚才的黑脸大叔长得不太像,除了年纪上应有的差异,很明显还要好看上许多。
在陌生的地方,全部都是陌生的人,直到这个看起来大不了她几岁的男孩出现,才稍微地减轻了她的畏惧感。
“真是对不起!”男孩很有礼貌地替某人做过还有自己将要做的事道歉,却没有相应的动作,反而也是带了思索的,仔细逡视着女孩。
“没有关系……还有,谢谢你。”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她还是为了他的解围而道谢。
看着女孩躬身行礼,他微微露出了笑容,洒脱的朗笑立时打破了原先的有礼老成:“你是?”
为男孩前后不一的迥异表情而愣了愣,又想到不久前“爸爸”那句费尽思量的话,略微迟疑,但还是轻声说道:“我叫清柳幼希。”
“清柳啊……果然是你……”男孩好看的唇再度上扬。
“……”幼希没有反应,因为听不懂他的意思。
“听不懂么?”他似问又似自答,继而又露出礼貌的笑容对着幼希行了一个完美的欠身礼:“您好,小姐,初次见面,在下叫做千永棘,是千永分家的人。”
被男孩好像在拍电影的举止吓到,她忘了要回礼,只呆呆地重复一遍陌生的名词:“分家?”
“对,分家。”千永棘一边带头走在前面,一边回头来向她说明:“虽然这里有很多人都姓千永,但是其中只有一支被称为嫡系,其他都叫做旁支,也就是说嫡系的长子是一族宗主,而家父虽然也勉强沾得上嫡系血统,却因为不是长子,所以只能算是血缘最近的分家。”
虽然他说的话她大半都听不明白,但还是抓住了少数听得懂的重点:“我叫清柳幼希,不姓千永。”
千永棘停下脚步,转过身,凝视她的眼睛,半认真地笑说:“这样么……那你在这里可就不好过了呢。”
这样说来,那以后她是不是……就真的要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我不要待在这里……”她也停下,站在原地不肯再走地直视着他。
这里有太多不认识的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和她不知道的事情……所有的所有都让她觉得陌生,陌生到害怕,只想回到她所熟识的地方,找回那些安心,好让自己不那么无措。
她的眼神,即使不那么坚定,却也是无法忽略的柔韧啊……像谁呢?
“这个啊……”像是为女孩忽然而来的坚持弄得有些懊恼,男孩轻轻锁起了眉,随即放软了声音为难地道:“如果见了那个人你还是想走的话……”
“那个人是谁……‘爸爸’吗?”即使不想那么称呼,但她也不知道还应该如何提起那个人。
“呵,不是不是啦,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想去吗?”
虽然他的话中隐约有些模糊的引诱味道,而且表情的迁动过于快速,但她还是点头了,在拾步跟上他的同时,一股担忧缓缓、缓缓地袭上心头:妈妈,也在这里吗?
背对着女孩的男孩,若有所思地微微笑着,看不出端倪。
那是一座容集了所有绿意的院落,将墙院围了满园的是四季长青的雪松,树身虽然并不高耸,却也都直挺挺地淡显着傲然;青乌色的屋瓦被融雪洗得很干净,在夕阳余辉中,瓦缘边际上面还柔柔萦绕着橙金色的光晕;灰白色石板铺成的小路被中间丛生出来的绿草格成一块一块,弯弯地连接到尽头的檐廊下面;房檐背光的暗影和迎光的青松反射交绘在雪白的纸拉门上,晕成深墨的沉绿色……
“那个人,在里面吗?”或许是男孩话里所给的希望,或许是这许多深绿色营造出的安心气氛,更或许是她还不知道的其他什么原因,先前的畏惧和不安在仰看着屋影的此刻,竟然减退了许多,怯懦的心变得沉稳起来。
千永棘没有回答她,只带她踏着灰白石板来到檐廊下,踩着陈木台阶,一步一步地移近了拉门。
幼希正想侧脸看他的表情,却被忽来的问语打断。
“棘吗?”拉门背后传出的声音虽然不曾听过,但是却很熟悉,莫名而又久违的熟悉。
“是的,少爷。”在幼希疑惑的眼神中,男孩回答。
“怎么不进来?”显然带着笑意的声音轻柔得听不出是属于那个被千永棘称为“少爷”的人的。
“唰——”
随着纸门的拉开,由窗沿倾射进来的夕阳橙光漫漫铺在近乎空荡的和室里,笼出一室柔暖,而那个临窗而坐的人就那样直直地面朝着他们,即使迎着光让她的眼睛又开始变得湿润而看不清楚东西,但她就是知道,那个人的视线,是锁着她的。
很温暖……不知是屋子隔开了外面初春的余寒,还是那股和夕照阳光一样熟悉的亲切感,身边好像被柔缓的气流包裹着般温暖。幼希睁大了眼睛,想要把那个释放温柔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忽然而来的举措却让眼眶中被夕阳激出的泪滴再也承盈不住地掉了下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窗边的人影微微动了动,那道拉长的淡影也轻轻地移覆到她脸上,遮住了那线刺激泪腺的光芒。
她眨了眨因为泪水浸润而有些酸涩的双眼,在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笼下的淡影中再次瞪大了眼睛:即便只有一个背了光的轮廓,但还是看得出来,这抹淡影竟然是属于一个与她一样,还该被称为“孩子”之人的!
“棘,你又迷路了吗?”和方才一样,清清淡淡的声音,带着笑意地问。
她从来不知道男孩的声音也可以这么好听,既不粗糙卤莽,也不显得尖锐刺耳,她以为只有妈妈才会有这样轻柔温润的声音。
千永棘看了看身侧呆愣怔忡的小女孩,干脆就近席地而坐,爽朗而自在地笑道:“是啊,少爷,如果我不想被奶奶扯着耳朵训诫何谓为仆之道,那么就只好一直 ‘迷路’下去了。”
“你不是仆人。”男孩的语气虽淡,意思却很坚定。
千永棘却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反驳地转移了话题:“您不该还这么清闲的,晚上分家的人就该来齐了,宗主那里很忙。”
书本依然摊在膝上,那男孩轻瞥了眼女孩,又将眸光移回到千永棘身上:“那你还有空迷路到这里?带着她?”
“你们总要见面的。”千永棘也不否认,他的用意很明显:“起码从今往后,她就会陪着你了。”
“谁会陪着谁,又能够陪多久,都是很难说的。”
“但你们是一样的,你也许可以没有她,但是她如果没有你的话,你料想得到后果吗?”
“后果不是我给的。”温和的声音顷刻间变得更轻,几乎成了叹息。
千永棘超乎年纪地懒懒看着男孩,没有说服,也没有愤懑,只是沉着声音地陈述:“后果怎样你是知道的。”就像他也很清楚一样。
男孩忽然仰起脸眯着眼凝视并没有大他多少的千永棘,语调恢复了平和:“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的将来?”如果真那么担心的话,直接将她纳入羽下不就好了,何必非要他来承担呢?
“因为……”千永棘也露出了往日示人的恭谨笑容,避开他含着隐谕的视线,“我是千永家的仆人,更是您的仆人,永远只做对您来说是正确的决定。”
淡淡地看着他的谦恭,男孩默然。
既然打心底里不将自己当成仆人,那为什么还偏要表现得像是个忠仆呢?小他两岁的自己不会明白,始终在他们对话之外的她更不会明白。十二岁的年纪,即使因为生长环境的使然,而跟天真离了无尽远,但依旧无法参透更多的隐含意义,更何况……
“你是我的堂哥,棘。”
望着窗边男孩那即使坚持,却仍旧温和的眼神,又有所领会地回头看了看身边一脸疑惑却又沉静望着男孩的女孩,千永棘微微扯开了唇角,露出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笑容,忽然地起身,举起双臂大大伸了个懒腰,背对着另外两人的懒懒笑叹:“是啊是啊,我们是兄弟呢……那么我说弟弟……”他转回脸,越过幼希的视线直直落在男孩平静而又温和的脸上:“偶尔也学着做一回‘哥哥’吧。人世间值得学习的东西有很多,只把自己框在什么都能做得好的世界里,而选择忽略真正的情感,谅,你难道从不觉得这样的人生,其实是很无趣的吗?”
纸门拉开又合上的声音再度将外面的残冷与屋内的和暖划开了界限。
“哥哥”吗?
男孩回神,看着那个被留在门口,跪坐得很端正的女孩,在心里喃喃地吟味。
她看起来很单薄,也很沉静……她,应该比他小两岁的吧……可是,两岁啊,两年的差距有多远呢?
他也只比棘小了两岁,然而两年的时间在人情世故与自我掩饰的学习中,已经足够拉出很长的一段距离了,所以有很多东西,他们都不是对等的:身份不一样,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想的事情更是不一样的——他总没有办法猜透那张看似随性的笑脸背后隐藏的真正意义……那么他和她,也不可能是对等的吧——虽然有着形于外的脆弱,但是她的眼神,太过直接了,过于直接的纯粹,过于直接的没有怀疑……无论是他和他,还是她和他,他们之间无法相通的东西,都太多了。
好安静……
女孩坐在男孩缓缓拉长、变浓了的淡影里静静仰着脸,努力地想要把属于那个人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楚,却仍然是徒劳。
窗外的夕阳已经落下,没有灯光的屋子里面慢慢地被暗影侵蚀,看不清他的失望也渐渐地为不安所替代,远在屋子另一端的人仿佛就快要融入黑暗了……
“你还在看书吗?”
很轻、很淡的童音带着打破沉黯的希冀传到了黑暗的另一端。
“……嗯。”
同样清淡的回声稍微逐浅了暗淡似的,让人安心的温暖。
“那……还能看得到字吗?”
他盯着那几行被挤成一串的印刷体文字,回答得不是很肯定:“看得到吧。”
“喔……我这里已经看不到你了……”她的声音听着有些恬然,也有些软,几乎盖过了语意中的失望。
“……”
很久的一段沉默,久到屏在胸口的一口气就要用罄,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温和的声音再度自那一端缓缓地飘了过来:“那,你要到这边来吗?”
“好。”即使他也许看不到,她依然在黑暗中笑弯了眉眼。
幼希扶着地板轻轻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很小心地朝着窗边越见温暖的人影移过去,在与他相隔几步的距离,她看到一只递到面前摊开的手,即使在黑暗中,也显得很白净的手,她伸手去握,握住了,握牢了,才迟钝地感知到自脚心经脉延伸了上来的那股麻痛。
手被忽紧的力道握得有些痛,但他却并没有以为她是故意的,适应黑暗的眼先是看到她显然是在忍痛的脸,然后顺着她没有捉着他的另一只手,看到了她微屈点地的脚。
“脚麻了?”
“嗯……”她痛得有些泪意了,任他弯下身子用手轻缓地按摩她麻掉的右脚。
“好些了吗?”他一边按着一边柔声轻问。
“没有……”似乎越来越痛了。
他起身,让她慢慢坐下,然后抬起那只麻掉的脚放在膝上,慢慢地轻轻揉弄:“还难受吗?”
“嗯……”
他低头,继续手上的揉搓,没有再问她。
过了很久,久到连月光都漏过树梢洒了下来,他才停下,而她,却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
他虽然迟疑,却依然温和地问着蜷在腿边的女孩:“……还痛吗?”
“……”
很长的一段等待,然后不像是在问着谁的低语漫漫散开:“睡着了吗?”
“……”
“……睡着了啊……”
男孩垂眼,听着女孩规律和缓的呼吸声,缓缓、缓缓地笑了,好笑又有些忧虑……“哥哥”吗?
暗淡的月光倾照,空荡的房间窗沿,微凉的地板上,有一双同样纤白而又细小的手,指尖触着指尖,轻轻地扣着,既没有紧握地纠缠执着,却也没有谁会放开谁地牵连在一起。
遥远之外,满庭的花雨纷落无声,低低叹诉着樱开七日的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