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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萌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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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想到你,
都禁不住要哭
也不知道是思念的苦
还是想到我们的苦
也许有一天
天地都变了颜色
那么
你还会等我吗
(《天变地变情不变》独白 词:伊能静)
一 萌寐
四月中,头顶的那一爿天空尤其清净透彻的蓝,蓝得恍如镜湖明潭,而后又被地上绚烂绽放的樱树花海染上了浅淡的红,就那样一点点的,像是少女颊边初初施上的胭脂那么薄、那么的清涩。
轻绯花瓣纷纷零零,挣离了树梢,翩翩重重,夹着诉不清、说不明的许多清戚,如雨,如泪,簌簌撒落。
蓝红光影之间,瘦小女孩背着学校统一的书包独自一人坐在半旧的长椅上面,小小的脚垂悬在裙下不动,全然不像其他同龄孩子那样活泼好动、急欲探求不知道的一切神奇乐趣,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颈项微侧,凝视着飘落到掌心的那一片绯红樱雨,白皙的脸蛋上面净是温顺的柔和稚嫩。
站在长椅背后的年轻女子面露忧虑,不时朝向绵长的花道尽头张望,来回巡视着小女孩平静得几乎察觉不出心思的神情。
毕竟只是春晖初绽的时节,如此年幼单薄的身体还担负不起残冬余寒的侵蚀。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女孩有所表示,既不抱怨也不难过的平静倒使得年长的她显得局促了。终于,她忍不住了,有些迟疑地开口询问:“幼希,妈妈说不定今天太忙了,跟老师一起到里面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妈妈,好不好呢?”
小女孩抬起脸,看着年轻女子尽量掩饰的不舍神情,先是眨了眨细长的睫毛,而后微微露出腼腆的笑脸:“关子老师,幼希跟妈妈拉过勾了,今天放学后要一起去公园看樱花……约定是只要答应了就一定要遵守的,对不对?”
飘散在了花雨中的声音虽然软软绵绵得脱不去稚嫩,但是却已经很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坚持。
牧村关子看着小女孩惹人心怜的认真神情,缓缓,缓缓地回应了一个含有肯定意义的笑容。
花旗镇很小,小到全镇只有这么一间小学,国中也只能远奔到邻近的其他镇去上,而作为国小四年级老师的她,其实并没有义务要陪着学生一起等待家长的,然而她就是没有办法迫使自己从容地自这孩子身边离开。
这个孩子很乖巧,一直都是,总在别的孩子结伴嬉戏的时候不声不响地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从不容入其中的安静,那种柔顺却也绝对称不上是孤僻,因为只要有人和她说话就会得到像现在这样可爱的笑脸……然而太过懂事的孩子,多少更加显得让人忧心啊……
“那幼希是不是也可以跟老师做个约定呢?”她蹲下来看着小女孩,几乎要开始责怪那个教女孩久候不着的家长了。
“什么样的约定?”
“让老师陪着幼希一起等妈妈,好吗?”
“好,”小女孩略微想了想,就答应了,用小手撑着身子挪出一半位子给年轻老师,看着女老师坐稳了,又软软微笑着轻轻行了个礼:“谢谢关子老师。”
好有礼貌的孩子啊……好想抱抱……
硬硬忍住将那个有着恬美笑容的小小身子紧紧拥在怀里的冲动,牧村关子轻咳了咳,脑袋休假去了似的空白一片,只记得要跟小女孩相视着傻笑……这个什么都软软的孩子有着勾引别人一同微笑的天赋啊……
边远小镇,陈年古旧的小小校园前,不知所以然的一大一小就这样坐在长椅上,没有看到遥远的樱道尽头,一缕逐渐清晰的尘烟正渐行渐近。
直到粗厚车胎碾压地面的沉钝摩擦声传入耳际,相视微笑的两人才意识到一辆看来十分华贵的长形房车已然不远不近停在了长椅前边、她们的身前。那片探索不到内容的黑亮车窗玻璃甚至将小女孩稚白的面庞很清楚地照了出来。
这样一辆嚣张气派的车子会出现在如此平静的小小山镇委实是件令人诧异的事。
牧村关子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疑惑地望着自驾驶座走下的中年男子,那人并不理睬她打量的视线,只大步跨过半个车身走至后门边,拉开车门后便立即恭敬地低下了头,等候着车中主人的现身。
先是一只锃亮的硬质皮鞋,再一只,而后一双修长的腿,最后是整个人倨傲地站在车旁,精练冷眸将四周简单环视过后,方才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调至长椅上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
这是一个很有气势的人,即便没有开口,也让被那双利眸注视到的人有着遭威胁的压迫感。自小长在淳朴小镇的牧村关子甚至都不敢直视那双犀利的精眸,只好垂下眼盯着他和休闲外套同样墨黑一色的衬衫钮扣,带着些微不自觉的紧张问道:“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男子垂眼瞥向对着自己的拘谨头顶,对于女子的不自在感到厌烦,冷冽的声音中难掩不耐:“我接人!”
“吓?接……人?”牧村关子茫然地回头望了眼身后空荡的院落,不明所以地说:“可是已经放学很久,学生们都回去了。”而且印象当中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学生的家长如此威风凛然啊……
冷肃男子扫了一眼坐在长椅上仿佛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的小女孩,皱起眉,语气低沉地问道:“她呢?”
“啊,这位小朋友在等她的妈妈,因为她妈妈工作的地方离镇上有些远所以有时会迟到,可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迟了这么久还没有来。”
男子闻言,眉头皱得更加深刻,不再搭理啰哩啰嗦的女人,不耐的眼直接看进车窗玻璃上那双大大的眸子,沉声问道:“你叫什么?”
被闯入镜面的另一双冷眸刺到,小女孩怔了怔,当转过脸来真正面对时,又为冷峻容颜中那一抹激狂神情所制,刹那间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压了过来,让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应对。
“你叫什么?”男子压抑耐性再问了一遍。
“清柳……幼希。”声音微弱得不仔细听几乎要听不到了。
仿佛察觉到小女孩身上不自觉散发出的畏惧与戒备,男子峻刻般的冷颜微微异动,转而即逝,紧锁的眉峰却稍稍平复了些许。
“我是你的父亲。”他对受到惊吓的小女孩如是宣布,张狂得没有一丝迟疑。
“吓?”惊呼出声的却是被撇在一边的牧村关子。
清柳女士在镇上很有名,不仅只因为那张乡镇中少见的清丽面容,更是出于人们对她来历的好奇,但毕竟都是老实人,学不来追根究底地挖人隐私,只好在茶余饭后凑到一起,点点滴滴地拼凑着想象……没想到那个众人一直以为“过世”了的“清柳先生”竟然还活着,更没有想到的是,“清柳先生”居然会是这么一位冷峻严肃的人……
“清柳先生,清柳太太怎么没有一起来吗?”虽然没有人能作证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但他的气势已经说服了泰半的怀疑。毕竟,没有人会特意到如此偏远的小镇来只为绑架一个寂寂无名的孩子的。
“我来带她离开,从今以后她不会再来这里。”男子无心理会年轻老师的疑问,弯下腰直接抱起沉默的小女孩塞进车里。
牧村关子怔愣了下,这才想起来追着已然发动了的车子问喊:“先生——您有通知孩子的母亲吗?”
车里,小女孩坐在男子的膝旁,于车门关上刹那的天光庇护中很清楚地看到一个充满嘲意,或许还有些许怨恨的笑,然后,车门紧闭,也隔开了外面柔暖的和光。
这时,她还不懂那笑里边的含义,只模糊有些感应地微动了动身子,试图用这样的挪动来避开身旁那股毫不掩饰的恶意。
腿边微弱的蠕动让男子将注意力拉回,一丝不落全数放在了小女孩身上——在没有灯光的车子里,只有她白得几近融不进暗色的皮肤,无法忽略地显眼。
细致,这是仔细审视过她的脸后唯一找得出的感官描述。
五官完全承袭自母方,小巧而细腻,但与她那连微笑都惹人心怜母亲所不同的是,这样相似的五官组合起来的却是完全没有神采的木然,就好像是一个用最细密的做工缝制出来的仿造布娃娃。接着,自那双虽然沉静却几乎没有什么波动的墨黑眼瞳中,看出同样顺柔死寂的性格——与“她”——完全不一样!
“你母亲叫什么?”
与周遭冷肃气流相左的轻缓问语让她怔了怔,等到感觉身旁轻触着的臂膀开始逐渐绷紧,才想起来回答:“我妈妈叫清柳若月。”
看着手边垂着颈子的女孩,男子冷声嘲讽:“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低着头,这就是你母亲教给你的?”
“……”小女孩抬起头,不语,墨黑得看不出情绪的眼缓缓地对上了男子含着复杂深意的眼。
一点也不显得可爱的听话啊,“我妻子也叫做若月,不过——她是姓‘千永’的。”男子忽然间笑了,可脸上的线条却依然峻冷。
爸爸……这个男人忽然告知的新身份并没有在一开始就被她所认知,毕竟,“爸爸”这样的称谓对她而言仍是陌生的,在慢慢适应了如此冷漠的观望后,“爸爸”所代表的现实含义才渐渐清晰。
他……爸爸……的妻子……也叫做“叶月”……
“妈妈?”她有些迟疑地望着他吐出疑惑。
男子拉开和小女孩的距离斜靠在椅背,睥睨抵膝而坐的她,半晌,才冷笑着说:“对,她是你的母亲,我是你父亲,而你——不是我的女儿。”
本能地避开男子夹杂恨意的视线,小女孩吃力地想要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却怎么也理不清楚……显少用语言表达情绪的她,对别人含了太多情感的话也听不是很明白……如果说妈妈是她的妈妈,爸爸也是她的爸爸,她又是妈妈的女儿,那么,为什么会不是爸爸的女儿呢?
犹如镀了墨的车窗外,绯色的花瓣何时也看得被染灰了……
就在她几无表情的埋首苦思中,车子已经盘下山镇,弯走过绵绵公路,不知究竟走了多久,终于在开过比镇上那条更长了许多的樱花道后,滑进一座青砖石瓦的古意城院。
车门被司机从外面打开,拉开之间,气流的交错夹了几瓣落樱带进来,飘然贴附在她的衣襟上。
她正想要伸手拈下,却发现始终紧握着的右拳掌心,有一朵花瓣早已经烂去,只剩下皱褶的残瓣和星点的淡红花汁,粘在白皙的手心,在指间漏下的光影中,惹眼地嫣染一片。
直到被抱出车子很久,更多的樱花瓣撒落到身上,飘拂过脸颊,她方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她已置身在空无一人的庭院正中,身边只余下簌簌樱雨。
“哎?哪来的粉丫头?”
如雷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敲碎了樱色沉寂。
她吓了一跳,更握紧了手中的那枚花瓣,愕然地抬脸瞪着身前一如巨人般高大的男子,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看清了他——一张很凶恶的黑脸!
“别怕别怕,啊——”蹲下身将快要退倒的小女孩扶稳了,很克制地尽力迫使凶恶的脸不朝着狰狞的方向发展,他咧大了嘴,试图笑得温存一些:“大叔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不过大叔很喜欢小孩的,尤其是漂亮小女孩,呐……哎,这眼神真的是很不好啊……小丫头,站近点,大叔又不会吃人——喔喔,看清了看清了,呵,长得真可爱呀!”一边感慨一边还拿那长满胡茬的黑脸左右地磨蹭着小女孩白皙细嫩的面颊。
小女孩被骇得出不了声,只得站在原地睁大了双眼,原本就过白的肌肤看着更显得清透。
“小丫头是椎名家的吧?听说椎名家的丫头出落得很不错……原来那个老太婆没骗我啊……对了,小丫头你叫什么?”
“我不……”
在小女孩尽力闪躲的否认中,一个哼哧不期然地撞了进来:“拜托,老头!你已经老眼昏花到看不出来人家在避你了吗?”
“去,一边去!臭小子——少耽误我的正事!”怀揣小女孩忙着套近乎的黑脸男子瞧也没瞧地朝着前方撂话。
又是一记发自鼻腔的轻哧,说话的人已然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你的正事是送小姐到樱庭,不是闲在这里欺负人家小女孩……我说,你人找到了,都安排妥当了吗?”
“我倒要奇怪你小小年纪怎地就这么老气横秋,到底是谁教出来的?”黑面男终于受不了被睥睨地吼开了,怒气冲冲地蹦开来奋起御敌。
被瞪着吼的人也只微仰起下巴,向后退了几步拉开战线,不冷不热地笑:“如果说您还没老年痴呆的话,我想这个问题应该还没有超出您的智商范围。还有,请称我是成熟了,而不是幼稚到仍需装老。” 连他都脱离欺负可爱小女生的单蠢时光很久了,怎么还会有人越活越回去了。
“你、你、你……”将小丫头转移到一旁单臂抱着,勉强空出一只手臂来颤抖着指向正前方冷冷笑着的不肖子,忏悔得好不痛心疾首:“你小子跟着我长出一张不怎么样的脸也就算了,怎么连口头上的勤能补拙都没学会——我对不起你啊,老婆,我更对不起你啊,妈——”
“对不起打断一下,您所谓对不起的对象都还健在,繁请不用喊得像是在哭坟。”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这孩子,一开口就呛死人,真不知道跟谁学的,你老爹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可没这么教人看不顺眼过……停,你别再说了,我这就去找人,呐,这是椎名家的女娃儿……你那是什么眼神!”粗手粗脚地把小女孩放到地上,说着说着他就又恼开了,这臭小子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瞧见了就很想扁。
“尊敬的父亲大人,请您找到人后就移驾涛院,想必宗主大人已经等候多时……还有,即使再不适合,还是请去配一副眼镜吧。”男孩轻忽的声音虽然已经压低,力求恭谨,却显然成效不彰,仍然听得出半讽的语气。
他早就认命接受这张怎么看都是恶霸的黑脸了,才不屑于拿那种假装斯文的东西假以掩饰!
一大一小又干瞪了半晌,不爽终于还是不敌不屑,大的丧气之余只好低头:“把椎名丫头带好,不要把人家给惹哭了,还有——别又给我闹‘迷路’!”死小子就剩这一点勉强够得上可爱的地方了啊……
微不可微地扯了扯嘴角,男孩懒得跟他争辩,“记得了,父亲大人。”
黑脸男子交代完后,半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发顶,又顺道敲了儿子一记方才离开。
偌大的庭院一时间空了下来,只剩下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