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五 芝兰玉树 ...
-
又到了秋风盈袖的时节,平阳城的太守府中,谨言和慎行正在整理梧桐居外的花圃,秋风入耳,带着些萧索的味道。
谨言看着枯萎的幼苗根,道:“又枯了。”
慎行皱眉道:“郎主前些日子还说,这花圃怎么就是开不出好看的花,这都入秋了,当然不好养活。”
谨言道:“就再挪一些花草过来吧。”
慎行道:“我们总是从别处挪,郎主肯定看得出来。”
谨言点点头,叹道:“那也总比荒了的好,这花圃以前可是宸小娘子亲手打理的。”
慎行哼了一声,道:“说不定郎主还不想见呢,睹物思人更难受,不然他为何总把自己的药倒进去?”
谨言瞪了她一眼。
慎行低低道:“宸小娘子……也真是狠心。”
她们不知道慕容冲和沐宸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沐宸走后,慕容冲的心情就没有好过。夏末之际,突然又得了风寒,病情反反复复,一直到入秋也没有好起来。
慎行盯着花圃看了许久,忽然眼睛一亮,说道:“不如……让阿永或者阿随去一趟建康城吧,把人给带回来。这中间指不定是有什么误会,宸小娘子对郎主那么上心,知道他病了这么久,一定会回来的。”
“郎主不会同意的,何况他们忙着军中的事情……”谨言说着,忽然放缓了声音,“要不,我去一趟……”
“啊……姐,那么远的路,你去多危险……”
谨言仿佛没听见似的,想起沐宸走后,慕容冲曾经动过把她们姐妹二人送走的心思,但最后,他只是轻轻说了句:“还是留下吧,你们二人话多,屋子里便不那么冷清了。”
谨言当时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却心中一酸。其实慕容冲又何尝不是个寂寞的人,只是寂寞久了,便也习惯了,感觉不到。
她一定要把宸小娘子找回来,无论如何,也要把话带到。
一品莳花居的地下钱庄里,慕容冲坐在角落里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他面不改色,只是眼底,间或闪过冷冷的清光。
两个月了,她嫁给司马曜,已经两个月了。
宸妃,她成了他的宸妃……
外面都传,晋天子身边这名叫青鸾的女子,曾经是一品莳花居的舞姬,妖艳至极,故能惑乱君心、媚于帝侧。
真是一派胡言!
最可恨的是,他现在还不能去找她!
一直以来慕容冲所接受到的理念都是:复燕,才是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是啊,复燕、复燕……等到燕军的铁蹄再次踏入中原,什么苻坚、什么司马曜,统统把他们杀光!
慕容冲觉得自己是魔怔了,却又停不下来,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呛入喉中,禁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身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端着茶碗,小声劝道:“慕容郎君,你喝了好多酒,停下来喝口茶吧。”
慕容冲接过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阿桂,长高了。”
阿桂笑道:“嗯!我已经九岁了!”
慕容冲大口喝了茶,又将另一只将酒碗给他,说道:“九岁了,能陪我喝酒了。”
阿桂结果酒碗,只喝了一小口。他晃了晃手中的书,道:“不能多喝,我还要看书呢。”
慕容冲瞥了眼他手中的书脊,挑了挑眉道:“《商君书》?你这小子……看的书倒是广泛。”
阿桂道:“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
慕容冲笑道:“我们鲜卑人中,就该多一些像你这样爱看书的人,不然也不会总是受制于人了。”
阿桂的小脸透着些许老成,道:“汉人在很多地方,都远胜于我们。”
慕容冲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道:“你与我说说,这里头都写的什么?”
阿桂盘腿在慕容冲边上坐下,一边说道:“我看在‘更法篇’,商鞅说,‘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为国者,不应一味遵循古法,当新的事物出现的时候,如果利大于弊,就应废弃旧法。‘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商鞅废奴隶与井田、开阡陌与法令,正是依循了这个道理。”
慕容冲的脸上露出赞许之色,随即道:“因循守旧,确实不可取。但高位者,无论废立,皆应三思而后行,一味以新代旧,也会出乱子。晋室还未南迁的时候,做过两件事情:罢州郡武备、行封建制度。这看似是为了天下太平、四海晏然,可也是霍乱之始,这之后的八王叛乱,朝廷根本没有了能力控制,才祸患无穷。”
阿桂的眼睛闪闪发亮,笑着点头,附言道:“慕容郎君说的我懂,山少傅有名言,‘为国者不可以忘战’。”
慕容冲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道:“把你放在这小小钱庄,倒是屈才了!没错,‘不可以忘战’,阿桂你日后若想学武,就去找慕容永和段随,我让他们教你!”
阿桂急忙拜谢,道:“我再与慕容郎君喝一碗!”
结果一碗之后,又喝了很多碗……
慕容冲恍恍惚惚地想起,那人曾经说过,阿桂这小子,酒量可好呢……是好得很!
最后,小阿桂喝得双颊泛红,拽着慕容冲的衣袖,喃喃问道:“慕容郎君,你说,最好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的啊?”
慕容冲道:“每个人所期望的,都不一样吧?”
阿贵道:“那么郎君所希望的呢?”
慕容冲许久不答,看着炉火怔然不语。
就在阿桂要放弃之际,却听慕容冲轻声说道:“寒冬之夜,三五好友,围着火盆煮酒,谈论些琐碎的事情……”
他说得很轻,但字字清晰地传入了阿桂的耳中。
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啊……
阿桂忽然记起来了,慕容郎君所说的,是建元十二年到建元十三年的那个除夕之夜。
那个晚上,在他的记忆中,也是很清晰的,因为宸姐姐在火塘边说:“保佑他平安长大、坦坦荡荡、胸襟宽阔、博爱少恨……”
燕凤后来也说过,这也是他对少主拓跋珪的期许,少年磊落、心怀坦荡。
阿桂的双眸,悄然蒙上了一层雾气。
后来阿桂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在面对群臣朝拜的时候,忽然就沉默了,他回忆起慕容冲的这一段话,也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思。
而这一刻,他初听到这话的时候,又确实是震惊的。
原来慕容冲想要的,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吗?
慕容冲此时已经站了起来,缓缓往外走去。
阿桂也悄然站起,看着慕容冲的背影,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一句:“慕容大哥。”
慕容冲顿了顿,随后轻轻应了一声。
阿桂站在原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凤家帮的长老呢……”
“……记得。”
阿桂展颜一笑,露出几分孩子的天真。
“慕容大哥,你别伤心了,宸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我知道。”慕容冲轻轻叹息,“她会回来的。”
慕容冲离开一品莳花居,走到平阳城的主街上,此时华灯初上,煌煌夺目。
他带着些醉意,步子却走得很稳,路过一家卖灯的小店,门口有个女子,正摆弄着一排莲花灯。
明灭的灯光中,他看见她安安静静的侧脸,与沐宸像极了。
沐宸……沐宸,他的沐宸。
慕容冲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拿起了一盏莲灯,这入手的感觉,竟与当时相似。
他耳中灌着风声,眼前一片柔光,禁不住脱口而出道:“你的莲灯,可否渡我今生?”
那女子一惊,转过头来,看到他裹着厚厚的披风,轩昂的脸上略带病容。
她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如此俊美的郎君,顿时羞红了脸,轻声道:“郎君见笑了,这只是寻常的灯。”
慕容冲听到声音,顿然惊醒过来,哦,这不是她啊。他喃喃自语:“渡得过时,此岸与彼岸,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女子见他露出那茫然又心痛的神情,不由得有些慌乱。她正迟疑着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人却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慕容冲走在风里,一步步往他的太守府走去。
他决定再也不要喝酒了,醉意把对她的思念拉到了极致,这思念啮噬着心骨、疼得彻夜难眠、疼得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
但是他不能哭。
他是慕容家的男人,答应阿姐的,再也不会哭了。
慕容冲想不起来,沐宸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在他的心尖尖上刻下的,是在初见那日一起放莲灯的时候、是在未央宫门口将她救下的时候、是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还是她说要跟他一起活的时候……这名字刻得这么深,怎么也抹不掉。
他望着凄清的夜空,艰涩地喃喃自语:“你就这样走了,怎么不把我的心还给我……”
慕容冲知道,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沐宸了,就好比苻坚带给他的、难以言喻的屈辱——前者是爱,而后者是恨。
他转念又想,那就不要忘记好了。心里一半放着对她的爱,一半放着慕容家的恨,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从来没有哪一刻,对于秦晋之间必将再起的那场战争,他抱着如此急迫的期待。
慕容冲发誓,此生,必要亡了苻秦!必要留她在侧!
薛谨言穿着男装,带着轻便的行李,一路南行。
这一路出奇地顺利,一个月后,她没有遇到任何磕磕绊绊的,就来到了京口。在客栈休息了一日后,她打算渡河而过、去往江左。
薛谨言是北方人,从来没有坐过船,刚踏上去的时候,摇摇晃晃地有些害怕。但是她很快就适应过来了,走出船舱,站在船板上看着眼前的淮河水,觉得十分新奇。
船快要行至江左的时候,薛谨言有些水土不服了,有气无力地蹲坐在船舱里,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不远处有几个人的交谈,似乎说到了淮南之战。薛谨言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的,听到那伙人一口一个“谢郎君”。
她终于有些睡意了,昏昏沉沉地眯了会儿眼睛,但腹部还是难受得厉害,不敢走动。
忽然,船家大喊一声:“漏水了!船身漏水了!”
此处距离南岸已经不远,船上多数人是长期生活在淮河两边的,会水,纷纷收拾东西后准备下水游去对岸。
薛谨言心想:完了,自己完全不通水性,难道要死在这里了……她一紧张,腹部更加难受,头痛欲裂。
她强撑着走出船舱,看着混乱的人群,一把拉住了一个船员,道:“救我!我不会水!”
那船员也正心急,道:“我现在自顾不暇的,真没时间救你啊!听天由命吧!”
船员急匆匆地跳水去了,薛谨言看着不断灌进来的河水,顿时就哭了起来。
船上的人渐渐减少,薛谨言靠在木板上,越来越面如死灰。
她忽然听见前面有个声音:“你一大男人,在这边哭什么!”
薛谨言抬头,看到几个穿着官兵衣服的人,哽咽道:“我是北人,不会水,我不想死在这里,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一个官兵道:“我们也是北人,别怕,很好学的。眼睛一闭跳下去,扑腾几下就会了!”
薛谨言道:“你们说得轻巧,照这样的话,怎么还会有人淹死!”
旁边,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来:“你跳下去,还有一线生机,要是等在这里,就必死无疑。”
那士兵们看到他走过来,立马又去帮助别人下水。
薛谨言抬头一看,顿时就惊了。
即便现在晕得眼都花了,也还是看得真切,这个人看似三四十岁,虽已不再年轻,但依旧玉树临风、英武不凡。
薛谨言觉得他必定是这几个士兵中带头的,想也不想就一把拉住了他,哭道:“郎君,我小时候被睡淹过,见了水就害怕,要是让我自己跳下去,一定会死的!我阿爹说,相由心生,郎君你长得这么好看,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像芷兰、又像宝树,你一定是个大……大好人。”
她铺垫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让这个人救她,但意图还来不及说出口,由于那一把抓得太重,晕了过去。
薛谨言此时完全不会想到,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好人,是出生于陈郡谢氏的晋室北府兵主帅、东兴侯、谢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