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亭燕》拓印

9、八

　　她…不会是认真的吧！？

　　燕亭阴仰面靠在椅上，一只手搭着额头。

　　[我就是爱你，爱到想嫁给你！]
　　——燕儿说完这句话就跑了，让人来不及看清她的表情，她在开玩笑吧……可她的眼神并不像是在说笑啊……他都被弄糊涂了。

　　若她是闹着玩儿的话倒还好，若她真的有这种心思…该怎么办呢？燕儿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他对她亦父亦兄，但说到做夫妻？他真的从来没想过！

　　眼睛一闭，脑中立即浮出她甜美的脸蛋，小小的，圆嘟嘟嫩呼呼，要是再长几年，必定是个娇俏动人的美姑娘，可现在，根本还像个小孩子，就算知道她的实际年龄，他对她的感觉仍是和六年前一样。面对看起来这么幼小的丫头，他要是会产生旖旎的念头……那真是枉自为人了！

　　再说，燕儿尚未定性，真对他有所感觉，大概也只是一时迷恋，十六岁……恰恰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他的突然出现，或许会让燕儿产生错觉，误以为对自己的依赖就是爱恋。

　　到底该如何是好？他是万万不可能像对别的女人那样直接拒绝她，燕儿是他放在手里心上疼的宝贝啊！见她从初时的迷惑到现在的亲近，他心下是欢喜的。倘若因此事让她伤心，只怕她会怨他恼他，甚至疏远他……怎能让这种事发生！？

　　那就顺了她的意，与她成亲，从此双宿双飞？
　　这……他更是想都不敢想！莫说自己对她不是这般情意，倘若日后，待她成熟了，发现他们之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到时又该怎么办？要是她日后喜欢上别个男子可就更麻烦了！

　　他不想被她怨呐！
　　哎……为今之计就是能拖则拖了。或许过段日子，她就会忘了这事儿……

　　按着额角，脑中一片混乱，这孩子让他牵挂了六年，如今在一起，却仍是令他心神不宁。

　　[吡叼——吡叼——]

　　嗯？这种奇特的叫声，难道是……
　　燕亭阴睁开眼睛，起身看向窗格——果然，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正拼命扇着翅膀在窗前[扑腾扑腾]个没完。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鸟儿的一只爪子伸进雕花木纹中，被卡住拔不出来了，怪不得它急得直叫。

　　[你怎的还是那么笨拙？]燕亭阴笑着走过去开窗，帮它把爪子从木纹中轻轻扳出来。

　　那鸟儿一见重获自由，马上飞到[恩人]肩上用头磨蹭他光滑的脸颊，眯着眼睛的模样极尽谄媚。

　　[你这雕儿就知道巴结人，被百里前辈看到一定又要斥你小头锐面了。]轻骚血雕的长脖，道，[前辈差你过来，定是有了线索，乖，把东西给我。]

　　血雕原本被挠得晕乎乎，一听他这么说，立刻站直身体，羽毛一阵抖动，伸长脖子，接着竟从口中吐出一个拇指粗细的竹筒。

　　燕亭阴接住竹筒，从里面抽出纸卷，拉开一看，脸色登时凝重起来，又反复阅了几遍才折起收入衣袖中，随即走进屏风内，拿起笔在书案的宣纸上写下几句，沿字撕下，卷起来塞进竹筒中，递到血雕眼前，
　　[来，把这个带回去给你主人。]

　　血雕从喉间发出[咕噜噜]的低鸣，张嘴衔住竹筒，一仰头就吞了进去，然后又掀翅又摆头地撒起欢来。

　　[好了，乖雕儿，快些回去吧。]轻轻摸摸它的头，突然觉得它这副样子和燕儿撒娇的时候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血雕不舍地在他脸上又蹭了几下，才拍拍翅膀飞出窗外。

　　燕亭阴合上窗户，从衣袖中取出信纸，摊开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冰片般的眸色越来越沉。

　　？？？

　　静谧幽暗的后院，翠竹群立，投影在地上划出道道黑白分明的区域。

　　竹丛里，有个人蹲在阴影中，一手掐住血雕的脖子，一手从它口中掏出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抖开，一眼看过，捏纸的手微紧，把手里的雕儿提到眼前，

　　[好鸟儿，马上带我去见你的主人，否则，我就掐死你！]

　　可怜的血雕被掐得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声音，只好用力扑了两下翅膀，表示顺从。

　　？？？

　　夜渐深，月华如练，皓色幽幽缈缈，如蛛丝网罩寰宇。东窗下，一炷残灯在细风中跳跃，时明时弱。

　　九王爷肩披锦鏊，伏在窗沿仰首眺望，一轮银盘当空悬挂，清清冷冷的光芒似是刚打过霜，薄薄的一层又一层，雾蒙蒙，就像尘封的往事，一拨即现。

　　初闻心爱侄女失踪时的震惊哀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变淡了，在他以为快忘却的时候，乍然见到那张令人怀念的面孔，以前的点点滴滴竟全被勾上心头。这才知道，那感觉不是变淡，而是被深深埋在了心底。

　　此后他欣喜若狂，立刻四处打听，得到的结果却是——他认错人了！

　　那女孩不是他最疼爱的小侄女，她叫白慕燕，是白山派的传人，和柔弱乖巧的柳盼完完全全是生活在不同环境里的两个人。

　　想想看也是，哪有人经过六年还完全没有一点改变的？柳盼今年也该满十六岁了，而他看到的那个女孩根本还是个小娃儿，年龄首先就不对。

　　没想到世间竟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令他希望满怀，兜了一圈，到头来仍是空欢喜一场，却又因此深陷回忆之中，彻夜难眠。

　　仰天长叹一声，心绪乱似双丝网。
　　既是空幻，又何苦梦一场呢？
　　唉……

　　又一声悲叹，就听[吱嘎]一声，凉风穿堂而过，烛火随之摇曳熄灭，屋内顿时黑漆一片。

　　奇怪，他记得关了门呀，难道是门拴没拴好？

　　九王爷看着燃尽的烛支，打了个冷颤，不禁拢了拢肩上的衣服，转过身，正想走过去关门，却赫然注意到门边站着个人，逆着月光，只看到一双炯亮的眼瞳中泛出绿莹莹的光芒，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惯于夜行的动物。

　　[你……你是谁？]
　　不妙，双腿开始发软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鬼！

　　九王爷吞了吞口水，看着门边那一团黑影，半夜三更的，也不能怪他往那方面联想啊！

　　澄绿的眼光闪烁一下，人影跨过门槛，慢慢朝他接近。

　　有…有有影子，有脚，看来不是鬼。
　　暗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黑影开口了，声音中夹着几许笑意，

　　[这么快就忘了我吗？]

　　双目猛然瞠圆，九王爷嘴巴大张，抖着手指了过去，[你，你是…你……]

　　？？？

　　没有…每个房间里都找不到人…

　　彷徨在柳苑的过道上，心下有丝焦躁不安。换作平日，燕儿早该到他那儿报到了，可现在，日头中落，仍不见那绿色的小身影。

　　本以为她是为自个儿说过的话害臊，才躲着不见他，可是，她竟也不在柳苑！到底是跑去哪儿了？

　　燕亭阴坐在栏杆上，按住额角，心下有些忐忑……怕她出什么意外。

　　想想也不该，禁不住低嗤一声，暗笑自己的杞人忧天。那丫头口口声声闹着要他陪，每天一大早就找上他，在他那儿一待就是一整天，害他本能地认为她就是该与他在一起，如果哪天突然不在身边就是件反常的事儿。差点忘了她是个独立的个体，她也有自己的事。就算亲密如夫妻，如母子……都会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何况他与燕儿。

　　他到底是怎么了？才半天没见，就坐立难安，心浮气躁，满眼满耳全是她巧笑倩兮的小脸蛋和清脆软嫩的声音。没了她在身旁，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脑中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瞧见让他疼到骨子里的小女娃儿。

　　再被这么影响下去，连专心思考都成问题，只怕会误了要事——不行！该打住了！

　　燕亭阴用力拍了拍脸颊，起身走出柳苑——也许燕儿只是出去逛逛，现在人已经在他那边了也说不定。

　　漫不经心地散步回去，还没到中庭，就远远地看到刘总管挥着手迎了过来。

　　[哈…哈…燕…燕公子，原来你不在苑里…我正到处找你呢！]等跑到面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白白胖胖的肉团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

　　[有什么事吗？]听他边喘边说话，没说两个字就要换口气，难不成他刚绕府跑了一圈吗？

　　刘总管抬起袖子擦擦额头，另一只手探到怀里掏出一个丝帛盒子递上前，[刚才有个小男孩把这个送过来，说是有人要他交给你的。]

　　交给他？奇怪……有什么东西要托人送给他？

　　燕亭阴接过盒子打开，只看一眼就变了脸色，[啪]地合上盖子，一把揪住刘总管的衣领，把又矮又敦的他拎至眼前，疾声问道，[送东西的人呢？在哪里？]

　　刘总管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道，[他…他送完东西…就走啦…]

　　[他的样貌特征和衣着是怎样的？]

　　[十…十一，二岁…衣服破烂…像个小乞丐……对了，他跛了一只脚……]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白影从眼前晃过，忽觉后颈一松，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待他回过神，身前已经没了人影。

　　[发…发生了什么事？]
　　乖乖！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燕公子这种表情，以前都是笑笑的，随和至极，那丝帛盒子里到底装了些啥啊？

　　？？？

　　十一二岁的男孩，衣着褴褛，跛脚……
　　在哪里呢？
　　既是跛子，应该走不远。

　　燕亭阴纵上房檐四处张望，忽而在窄巷中看见个一颠一颠的小背影
　　——就是他！

　　在宅顶上凌空腾越，只一眨眼工夫就赶了上去，足尖轻点檐角，下一刻，人已落至他身前。

　　男孩呆呆地看着翩然而下的白影，张大了嘴巴，定在原地。

　　[这盒子是你送到华府的吗？]把手中的盒子递到他眼前。

　　男孩只顾着看上面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庞，痴痴傻傻地任口水流了一下巴，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眼前的仙人在和自个儿说话。
　　[厄…你…你说什么？]

　　燕亭阴忍下不耐，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刻意把手中的盒子晃了晃。

　　男孩愣愣地点头，[哦…有人叫我把它送到华府，给一个叫什么……燕亭…燕亭阴的人，你就是燕亭阴吗？]原来是个这么漂亮的姐姐！

　　没理他多余的话，接着问道，[叫你送东西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哎…那个人戴着斗笠，看不到脸，给了我五两银子叫我帮他跑腿的。]

　　问了等于白问！
　　到底是什么人会做这种事？他从没与人结过仇，对方把这盒子给他看，又打着什么主意！？

　　[还有什么问题吗？]男孩咧嘴笑得傻呵呵。
　　如果是送东西给这个神仙般的姐姐，就是没银子，他也愿意白跑。

　　瞥了他一眼，知道这孩子一无所知，燕亭阴懒得与他多费唇舌，转身便走。

　　心惴惴的，脚步轻轻飘飘像走在云端。

　　现在该怎么办呢？

　　打开盒子，茫然望着里面的藤叶发环和一小撮黑发——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人把燕儿掳了去，他刚刚还觉得自己的担忧太多余，没想到竟成了真。

　　回到府中，他独自坐在长亭里思考，在脑中一一过滤人选，努力回忆曾经可能冒犯过的人，可想了半天却仍是没有丝毫头绪。

　　烦躁地耙耙头发——不行！再冷静下来想想，为什么要把注意打到燕儿身上？他不久前才刚找到她，对外都以兄妹相称，知道他们关系的人无外乎都住在华府里，除了朋友，他向来不与外人多话，自是不可能得罪他们，难不成是燕儿……?以她现在的个性，要得罪人简单得很。

　　……
　　不对，东西指名道姓要交到他手上，这件事是冲着他来的！
　　再想想，把范围缩小，从他见到燕儿那天开始，见过什么人，做过哪些事……

　　正思量间，刘总管又送了个丝帛盒子过来。
　　这次是另一个发环和藤圈银镯。

　　刚刚聚拢的思绪转瞬散尽，这是存心要他寝食难安！

　　接下来的两天之中，不断有东西被零零散散地送来——
　　傍晚时是一对头饰
　　次日凌晨是发带和配锁。
　　临近中午是只绣鞋……

　　当一件绿色短衫出现在盒中时，心募地凉了一半！

　　难道…!?不可能！燕儿怎么看都只是个稚龄女童，不能想偏……
　　但…但是！也不是没有那种只对幼童出手的变态！那家伙不现身，不指明动机！刻意隐藏身份，每次找来跑腿送东西的人都不一样，根本掌握不了线索！！

　　只能坐以待毙吗？
　　好！他等！！既然是冲着他来的，总该会有所表示！

　　苦熬两天两夜，终于——

　　掀开盒盖，燕亭阴双手颤抖地捧起里面一片葱绿柳纹的兜衣，缎面上草草写了一行血字，
　　[三更时分，石峭北坡题碑处，若还想见这副残身，独至！]

　　寥寥数语，彻底粉碎他多年磨炼出来的自制力，猛地一掌拍向桌面，裂缝顿时如闪电游走，[哗啦哗啦]，崩裂的碎块四散飞溅，桌案轰然垮了一地。

　　[好…好……]
　　他低垂着头站在一堆碎石上，双肩一上一下剧烈地抖动着，面孔被披散的银发遮去表情，只能听见[咯咯]的咬牙声，尖利刺耳，像是要把牙齿尽数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