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劫》千芊竹

2、第一章 意外之情

　　１.
　　三月，袅袅娉娉的春风吹拂着御花园，流连在园子里一个锦衣宫服的少年身上，如泉乌发，风舞轻扬，玉琢般完美的面容，因为阳光的逗留更显晶莹剔透。
　　他坐在凉亭的围栏上，衣角随兴的掖在腰间，正一荡一荡的晃着双腿，悠哉游哉地编扎着一只彩鹫，低垂的长睫覆在脸庞上微微颤动，像一对展翅欲飞的蝶，在听到远处传来的急促呼唤后，眼睑轻扬，露出一双灿灼灵动的眸，清华一泻，溢彩流光，是阳光遗落在世间的华光碎片，凝晶成辉。顾盼间，已撼动心神。
　　蒙暹气吁吁的跑到凉亭前，满目的怒气，这么大的事，兰焱熄竟然都没有对他漏过半句，刚刚还是听大臣们说起，方知晓，大惊之下，只觉得被他深深背弃。然那一头恼火却在对上兰焱熄明灿的眸子时又不由自主的压抑下来，咬着牙问：“你，真的要回乌兰？”
　　“嗯。”兰焱熄答得漫不经心。
　　“为什么！为什么要回去！这里不好吗，还是我们待你不好!”看不出他有丝毫的留恋，蒙暹一下子愤怒起来，爽朗的声音竟有些嘶竭。
　　“蒙暹？”兰焱熄跳下亭栏，明眸微动，这小子又犯傻了：“你干嘛这么生气，我不过是回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还会回来？那儿是你的国家，又有你的兄弟，你这一去还肯再回来？”蒙暹大叫。
　　兰焱熄瞟他一眼，走向园门：“傻瓜，我当然是要回来的，除非——你不希望我回来。”
　　“我，我恨不得你不要去！”蒙暹拉住他手臂，急道。
　　兰焱熄心中暗笑，还想再逗逗他，回过身，却见他急得眼睛也红了，不由得心软，将手中扎了大半的纸鹫递到他眼前：“你看，这是要送给焰熔的。”
　　精致的彩鹫，每一根竹箅，每一笔线条，都是兰焱熄亲手制画，他要带着它乘着这一季的春风回乌兰，回那个阔别了十五年的家乡。
　　焰熔，我无时无刻都惦念着的兄弟，我们终于要见面了，十五年的成长岁月里，你是否也一样迫切的想见我呢？
　　看看身边已超出自己半个头的蒙暹，兰焱熄眼里的笑意更深了，眼前的少年，虽然还有着这个年纪常有的鲁莽和冲动，但早早就已显露出的军事才华，让他一直很得陛下所爱，倘若他日称帝，是否意味着乌兰脱离屈辱的日子就不远了呢？以他的性情，要让乌兰重获自由应该不难，蒙暹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兰焱熄伸出手，使劲拧上蒙暹的鼻子：“哼，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你说，该不该罚？”蒙暹哪里知道他千回百转的心思，连连求饶。
　　“这次就简单点，今晚去脱博颜的府邸吧。”
　　“什么？这还叫简单？”挥开兰焱熄的手，蒙暹揉着鼻子怪叫。
　　脱博颜为人谨慎，处事周密，他的府邸也一向戒备深严，几次夜探都没溜进去，还要去？不是不明白兰焱熄执著于脱博颜的原因，只是，此番都要去乌兰了，又何必再冒这个险。但焱熄的心思，他从来也是猜不透的，反正跟着去就是了。

　　望着桌上扎好的纸鹫，兰焱熄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在乌兰做了十五年傀儡番王的兰焰熔，究竟过得如何？脱博颜回占那也有五年了，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个老狐狸，一向精明的很，城府又极深，对自己也防范的紧，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其中有什么，就是想探个究竟。
　　正想的入神，贴木儿大呼小叫的冲进门来：“焱熄，焱熄，陛下找你呢。”
　　稍愣，站起身来就向门外去，刚跨出门，忽又想起什么，一转身，就见贴木儿伸手正要摸那纸鹫，忙大喝：“别碰！”
　　贴木儿吓得一怔，整个人定住，保持着那个怪姿势扭头看着他。
　　兰焱熄笑嘻嘻的道：“在我回来前看着那纸鹫，不要让任何人碰，也包括你。”
　　蒙可烈此刻正在寝宫午憩，懒懒地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微霜的两鬓更加醒目，这个昔日驰骋沙场，纵横西域的英雄，如今也老了，岁月无情，在他的额脸烙下了深深的刻痕，而历年征战留下的旧伤也开始凌虐着他日渐衰竭的身体。
　　看着那抿成一线的坚薄双唇，兰焱熄依稀还记得它发号施令时的铿锵有力。拿起一旁的毛毡轻轻的覆上，身前的人立刻睁开双眼，精光乍现，在看清楚来人后方缓缓收敛，撑坐了起来。
　　“你来了，这午后的阳光令人困乏阿。”
　　“是陛下太过操劳了，古利齐的事还没有解决吗？”
　　“嗯。”蒙可烈叹息，古利齐的事已经令他头疼了很久。指指旁边的方凳，示意他坐下：“古利齐的事你怎么看？”
　　古利齐，原本只是西域的一个小国，但由于它地处东西要道，因此成为各国朝贡、贸易的必经之路。占那帝国在蒙可烈这十几年的统制下，年年外征，几乎已让西域大半的国家诚服于自己，但古利齐却是个例外，这其中也是有缘由的。
　　现今疆域最广大，幅员最辽阔，军事最强盛的国家，是在中原的大明帝国，大明一直都是以“天朝上国”自居，对于常向往来的西域各国，都视若属国，而各国在诚服于占那的同时，也都定期的经由古利齐前往大明朝贡，因此，对古利齐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小国，大明也颇为的留意。
　　洪武初年，邻近的纳加占领了古利齐，却因管理不善，引起了大乱，被从大明来的一个投机商人得了便宜，在那儿称了王，这中原来的商人扼住了西贡要道，竟做起了令人不齿的盗贼勾当。定期前往朝贡的各国在他这儿吃了亏又不敢上奏大明，只好求助于占那。
　　这的确是件蛮棘手的事。
　　兰焱熄微微沉吟，笑道：“古利齐的祸乱既然起于大明，就还是交由大明自己处理吧。在各国西贡的番物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天竺番香，大明皇帝曾经下诏：所有进贡的天竺番香都归皇家所有，禁止民间私用。如果进贡大明的天竺番香在古利齐被抢，大明又岂会坐视不管，而那称王古利齐的投机商人本就是大明的国人，由它大明自己裁定，岂不甚好，我们何苦去搅这趟混水。”
　　“嗯。”蒙可烈点点头。
　　平定古利齐并不难，难得是怎样平定它又不让大明视自己为敌，纳加是一届小国，即便当年占领了古利齐，也引不起大明的注意。可占那不同，这许多年来的征战已让大明起了戒心，此番若是贸然出手，很可能会给自己招来祸事，这也是蒙可烈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
　　为了古利齐而埋下大明这个隐患实在不值得，不如就如兰焱熄所言暗中派人做点手脚好了。
　　闭上眼睛沉默了半响：“焱熄，对于立储一事，你可有什么看法？”
　　兰焱熄闻之一愣，陛下自去年旧伤复发后就提出了要立储，朝中为此也惶惶不安的闹了好一阵，几位皇子各有所长，身后亦都有一帮家臣力挺，而几个权重大臣又各持所辞，着实让蒙可烈难办。
　　兰焱熄深知蒙可烈有心于蒙暹，所以一直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就是不想插足此事，以免自己特殊的身份招来不必要的揣测，适得其反，此时蒙可烈却主动提及，他不由得诧异，心中一动，轻笑道：“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问别人呢。”
　　蒙可烈凝视着兰焱熄，心情复杂，当年的婴孩已经如他所愿般的长大，那容貌也越来越像兰鬲丹，想到兰鬲丹，蒙可烈心头又萦绕起难以诉说的缱绻，不由得陷入沉思．．．．．．
　　每每望着蒙可烈，兰焱熄心中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国仇家恨与十五年的养育恩情，孰重孰轻，他实在无法衡量。况且这十五年来，他待自己也是真的好。
　　曾经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蒙可烈征抚并用的怀柔政策，但，自从六年前，阴谋要毁了他的皇后被废后，就再没有人这么认为了。
　　那一夜，可真是让他见识了何谓人间冷暖、世间百态，前一天还对他视而不见，冷眼薄语的大臣嫔妃们，在皇后被黜的第二天就全都换上了奉迎谄媚、热络阿谀的脸。人的这张面皮可真是千变万化，多姿多彩啊。
　　蒙可烈对他的宠爱究竟缘于什么？没人知道。
　　“．．．．．．焱熄，焱熄？”
　　“啊？陛下，抱歉，我走神了。”他收敛心神，重新坐正。
　　蒙可烈从怀里掏出一红一黄两个锦囊，交给他：“到了乌兰，打开红色的锦囊，里面有我要你办的事，事成后再打开黄色的锦囊，照上面说的做。切记！不要弄错了顺序，也不要提前打开，知道吗？”
　　“知道。”兰焱熄恭恭敬敬的收好锦囊。
　　蒙可烈重新躺下，挥了挥手：“你也去吧。”
　　兰焱熄刚退出去，寝宫的里间就走出一个人，不算高大的身材，极为精干历练，瘦削的脸上一双鹰目犹如刀锋般尖锐，让人一见就心生寒意，此人正是脱博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