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白玖柒

9、打个商量

　　我和白烨站在清水桥。我使劲用鼻子嗅着，终于闻到一缕极淡的茉莉香，顺着香气一路追随，走到了一家戏苑。
　　门口走过两个看客，“听说今天有人要唱《红线盗盒》呢。我三年前跟我爹看过清平苑许秋娘唱的，那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开唱呢。”
　　不用想，定是许清绝。

　　走进戏院子，见小厮都朝幕布后跑去，我和白烨也跟过去。
　　幕布后，好几个妇人正在给演员上妆，几个学徒在背戏词。我四下张望许清绝之时，白烨指了指身着红衣，头饰精美华丽，眼尾涂着向上飞的粉色胭脂的女子。
　　是许清绝。
　　“第一次在大场子唱戏，怎么样？”站在一旁的许冲问。
　　许清绝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让那婆子画眉。
　　“这戏园子班主是我旧识，为了演《红线盗盒》配了最好的梨树跟你搭戏。”戏子叫得好听就是梨树。

　　上完妆，戏子的装扮并没有损了她的清丽，反而明艳了几分。许清绝低眉不语，没有理会舅舅的话，绕过忙碌的人群走到后院站定

　　三年后的许清绝身形更加修长，多年的学戏，使她退去了当初的锋芒，变得沉静许多。她站在院中央，什么也不做，只是直直地立着，目光沉寂，面色平静。我站在她身旁，她眨眼的频率很快，可以看得出其心中并不如面上一般平静。

　　我不懂戏，也不会看戏，连语调奇怪的戏词也听不了几分。我眼里，许清绝站在台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同样的动作，却是比旁边的梨树还要来的赏心悦目。不过堪堪的几个亮相便引来台下一片的叫好声音。舞台上的许清绝是我没有见过的，我见过她哀伤的样子，与班主针锋相对的倔强，却莫名觉得，那些不如现在——不如现在她站在舞台上的光彩。

　　戏唱完了，许清绝福身谢幕，在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中走下台，不卑不亢。她不觉得惊喜，三年磨一剑，她自信自己的功底。台下的观众欢呼声仍没有停歇，许清绝偶尔听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赞叹。许冲激动的拍拍她的肩膀，“做得好！”
　　许清绝点头，净脸卸妆。

　　许清绝住在戏院里面，这个班主希望她留下来所以把厢房打点的很仔细。许清绝浑不在意这些虚的，拉开椅子坐在油灯前，从包袱里拿出一页裁好的小块宣纸提笔沾墨。
　　“寻安和，杀赵贼，”她的笔顿了顿复接着写，“别顾延。”
　　“找寻安和，杀赵贼，别顾延。找寻安和，杀赵贼，别顾延……”许清绝不断重复写着这句话，知道把整张纸写满，才甩甩手腕，捏起纸送到灯火上烧了。
　　这些年里我去清平郡看过她几次，每天晚上她都会把这句话写满一张纸再烧掉，三年如一日。我知道她的不甘她的恨，可也是这不甘和恨撑着她走过了辛酸的日子。
　　许清绝搁笔，身子后倾靠在椅背上缓缓吁气，阖上眼睛。

　　许清绝的回归在澄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前几日消息还未传开，三日后整个城都知道，许清绝超越了当年极富盛名的许秋娘，再次唱火《红线盗盒》。
　　许清绝暂时驻演的戏苑里看客络绎不绝，奈何许清绝立了规矩，每日戌时开唱，一日只有一场，一场限入三百人。起先班主不同意，但不好逆了许清绝这尊财神爷的意思勉强同意。没想到这样一来非但没有流逝顾客，反而兴起了抢入场票的热潮，票价炒得极高。

　　这日许清绝准备好后，在一片叫好声中登上舞台。她环视四周谢礼，目光触及到台下一人时微微一愣，眼睛一眨若无其事地开演。
　　总算来了。
　　许清绝顺利地结束了表演，班主喜眉笑眼地数着银子。因为许清绝的存在，给她搭戏的梨树也大红大紫。
　　许清绝坐在后台，拆下头饰，换下戏服，安然地坐在位子上。她在等。
　　“清绝。”
　　她眼神一凛，转眼又带了笑意地回头，“顾延。”
　　顾延站在拥挤的后台，也不走近，只盯着里面侧头轻笑的许清绝。

　　我用胳膊肘碰碰白烨，“那话怎么说来着？”
　　“近乡情更怯。”
　　“对啦！就是它！”我看顾延是近人情更怯。之前那几次错认带来的打击，之前日日亭子里的等待，今日终于看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人，不知她是否安好，或者……可曾婚配。顾延他很“怯”。

　　正当顾延抬脚向许清绝走去时，身边挤过一个少女。那少女站在许清绝身旁问道：“姑娘可是清平郡许氏？”见许清绝点头，她递出手里的帖子，“我是舞阳郡主的侍女。郡主明日生辰，请你们戏班子去唱戏。你接了帖子现在就跟我出发吧。”
　　许清绝还未动作，班主手快先一步接下帖子，乐呵呵地打发伙计收拾，“许姑娘，你先和这位女官人上郡主府吧！我们拾掇好了就来。”
　　许清绝起身，“走吧。”
　　她随着那女子走出后台，路过顾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微不可见的点头算是打招呼。
　　呵。
　　顾延苦笑，三年过去了，她打招呼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啊。顾延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许清绝跟着女子上了马车，来到皇城里的郡主府。舞阳郡主是前威远大将军的孙女，大将军死后才受的追封，为了补偿他将他孙女升为郡主。
　　大将军在赵国是英雄一般的传奇人物，所以她的小孙女也受到了国人的爱戴。再加上舞阳郡主本就善良聪颖，深受太后喜爱，在澄州她也是极有威信的存在，堪比公主。
　　许清绝这次进郡主府，算是意料之外。她之前想过可能会有贵公子们的捧场，却不曾想到自己也能入的了舞阳郡主的眼。
　　在郡主府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班主和其他梨树也来了。许清绝这日特意自己上妆，并未在脸上涂白粉，只闭上眼用细笔蘸朱砂在眼睛上一番动作。等她睁眼，一只凤凰展翅欲飞。
　　许清绝换好戏服候场。戏台在亭子之下，相距大约有一百步的距离，能听见女子的娇笑声传来。这时郡主的随侍走过来，告诉班主开始唱吧。
　　许清绝在伴奏声中走上戏台，无视斜上方传来的目光，挥洒自如地完成了表演。

　　“这戏真是不错。”清雅的女声传来。许清绝寻声望去，一个穿妃色百花曳地裙的女子走下亭子。
　　“‘三尺青锋吐翠烟，等闲粉黛总无缘。一心自有匡时策，却笑须眉不敢前。’我喜欢这句戏词。”她笑着让谢礼的许清绝起身，“你是许清绝吧，我是舞阳。”郡主和善地望着许清绝。
　　“贱民许清绝参见舞阳郡主。”许清绝行大礼，“祝郡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起吧。我很喜欢你，唱的真不错，你眼睛上的凤凰画得也不错。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戏。今日是我生辰，我高兴，封你为‘第一戏子’可好？”
　　许清绝楞在那里。这个时代最低贱的行当，不是沦为风尘女子，而是唱戏的戏子——她们连鸨儿都不如。这也就是许冲转达给她许秋娘那句“不过是个戏子”的用意所在。舞阳郡主今日所言，他日便会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简单的四个字却可能成为她日后的保障。许清绝不能不高兴。
　　谢过郡主后，她又得了银两赏赐，整个戏班都沸腾了。许清绝甚是高兴，走出了郡主府说是在门口看看。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府里的丝竹钟罄声。许清绝坐在台阶上，托腮望天。今夜天上云多，鲜有几颗星星。她伸出手，把仅有的星星巧妙相连成画了千百遍的名字，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
　　“许……清绝？”听见有人叫她，许清绝放下仰着的头，看向来人。
　　许清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赵司音。

　　赵司音缓步走到许清绝面前，看着呆呆望着自己脸的许清绝，“难怪他们老是认错。还别说，我跟你长得可真像，以为在照镜子呢。”
　　赵司音在说“我跟你长得可真像”时，眼里闪过愤恨和凄惘。常年执着于文字游戏的我听出了画外音——我跟你长得真像，不是你跟我长得真像。
　　这么多年都活在这个长相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的影子下，赵司音恨透了自己的这张脸。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拿起簪子划向它，却又一次次放弃了。她不怕，但也怕。
　　赵司音不怕毁容，不怕异样的目光，但她怕失去了和顾延之间唯一的羁绊。赵司音不会忘记自己是怎样遇到顾延的——因为这张脸。如果没了它，赵司音怕自己失去顾延，失去这辈子唯一的温暖。

　　“你是赵司音。”许清绝肯定地说。
　　“是。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彼此。”
　　赵司音笑了笑，“喝酒吗？我做东。”
　　许清绝和赵司音一起回了竹园。在竹林里，赵司音刨开土，挖出当年埋的酒坛。
　　“这是我三年前埋的竹叶青。”她拍掉泥封，打开布塞，甘洌的酒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许清绝闭眼深嗅，“很香，你酿酒很好。”比她好。
　　“那日是我决定喜欢顾延的日子。”赵司音满意地看到许清绝一僵。“说说吧，你和顾延。”赵司音给许清绝添上一盅酒。
　　许清绝自嘲一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不过认识几三个月罢了。”
　　赵司音把自己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好一个‘三个月罢了’。哈哈，你和他相识区区几月，他却对你念念不忘三年。”
　　而我陪他三年，却比不过你这区区三个月。
　　许清绝脸色微凛，她在来澄州后打听了很多，自然知道赵司音和顾延关系不一般，却不想赵司音竟爱得这么深。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许清绝岔开话题。
　　“我自小被娘抛弃，过继给赵府妇人，也算是嫡女了。”赵司音自嘲一笑，“后来受了家法，卷铺盖出来了。”
　　许清绝眼里闪过一丝伤痛，饮尽手里的酒，不说话。
　　“你，还爱顾延吗？”
　　许清绝把玩着手里的酒盅，“快要不爱了。”
　　赵司音身子后倾，用手撑住地，“我今天居然和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坐在一起说什么情啊爱啊的，真好笑。”
　　许清绝意味不明地看着赵司音，“你和你父亲感情如何？”
　　“你是说赵福荣吗？不如何，只是十三年叫他一声爹的关系。哦对了，喊他那声爹是为了讨这竹园。”
　　“那我和你打个商量，你助我杀了他。”
　　赵司音眼神奇怪地看着许清绝，“纵使我很恶心他，但还没有到杀了他的地步。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不会吃亏。”许清绝用商人的口气说到。“你不是说顾延对我念念不忘么，我有办法让你和他在一起。毕竟，你和赵福荣没多大感情，搞不好你日后要和顾延共度一生。这样算起来，你不吃亏。”许清绝看着赵司音微笑，一脸志在必得。
　　然而她的眼睛眨得比平时快。
　　赵司音不知道许清绝平时眼睛眨多快，所以也不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挣扎。赵司音思忖了一会，“你说的有道理，但还缺少一个理由。”
　　许清绝甜美一笑，“杀母之仇，行吗？”赵福荣如果没有负许秋娘，那么许秋娘会过得很好，而不是睡在土里。

　　赵司音和许清绝击掌为誓。
　　“你要我干什么？”
　　“和我交换身份。”许清绝给自己满上酒，“我自从知道你和我长得一样就开始谋划了。我到赵府去，你暂时代替我。”
　　赵司音嗤笑，“你继续说。”
　　“我成为他的女儿，很好下手。而你在假扮我的时候也可以随便作为让顾延厌恶‘许清绝’。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我不会唱戏。”
　　许清绝喝了酒，“你放心，我会提前处理好一切。这几日我和你住在一起，相互学学，顺便提提注意的地方。”
　　赵司音点头同意。

　　许清绝和赵司音性格上差距不大，只不过许清绝经事多了更沉稳，赵司音更狠厉。许清绝学学赵司音语气里带着的一点嘲讽，赵司音学学许清绝的处乱不惊一派安然，过了三日还真看不出什么差别。
　　“我三年没见顾延，所以即使有些变化他也不会奇怪。倘若他问起来，你就说三年里我不可能不变。”
　　赵司音笑，“你倒是聪明，我也不跟你提什么注意的了，因为没什么注意的，反正我跟他们不熟。”
　　“那就一起回城，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亲亲辣把子问我，为什么折磨人家 我说因为我是磨人人的小妖精啊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