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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道士 ...

  •   后来的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轨道上。王氏醒来被扶回卧房安置到床上躺下,李复在目睹李骥神奇施救的目瞪口呆之后,恢复了镇定,开始给王氏号脉开药。普通的药材在家中有所储存,于是李骥猫进庖厨煮药汤。至于药材和水的比例,火候如何他当然一概不懂。但这也不要紧,李骥想,反正煮的都不过是安慰剂。
      李骥守着火上釜内铫内汩汩沸腾的药汁,干枯的草药在水中舒展,空气中是清苦的气味。他坐在地上,慢慢就走了神。现在,时空的概念对他来说,完全是歧义和错觉。他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守在老君丹炉前的童子,在兜率宫里不知魏晋,天外已是转眼千年。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咳了一声。李骥瞬间回神,回头看见是李复,只觉得后脑勺刷的一凉。
      李复说:“叫阿桃看着,你跟我过来。”

      李骥默不作声的跟在父亲身后,他意识到,李复并没有因为今晚的折腾而忘掉自己饭后说的话。不过也好,看来这件事今天是一定要解决的。
      他们重新回到厅内。李骥看着李复坐下,便在对面拉开一段距离之后也坐下。
      李复问:“你方才要说没说完的是什么?”
      李骥的口齿明显的磕绊了一下,他在努力回忆起刚才他说过什么之后说:“我想说,如我这般学艺不精还要勉强行医,是愧对病者。我纵然愚笨,却不敢罔顾人命。求阿爷也秉好生之德,莫为难我了。”他边说边觑着李复的神色,而李复也竟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半晌说,“这若是你的真心话,看来是懂得人命贵重,可算难能可贵。”

      这样和颜悦色的称赞,让李骥疑心不知是苍天开眼,还是方才突然变故之下,这暴躁老爹的脑回路也重新搭过了?却听李复说:“只是我倒想问你,你方才救你阿母的方法,是从何处学的?”
      李骥“啊”了一声,他显然是没办法解释这件事情。
      李复却忽而叹息了一声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是跟张道士学的吧。”
      李骥为这天外飞仙般的话再一次“啊”的疑惑出声。

      李复叹息了一声说:“我原以为你缠着他是因为一心向往求虚无永生,原来你也竟是跟着那老道儿学了救人之术。”又道,“也罢,其实僧道中也不乏善针灸药石的良医,况且张道士也有些见解。”
      李骥看着父亲深沉郑重的神色,只觉得哭笑不得:“阿爷……这是从何说来。”
      他想要解释,可李复丝毫不给他机会:“你为何不早对我说明这原委。你放心,我并无狭隘门户成见,也不强逼你非要从家医学艺。”
      李骥觉得似乎眼睁睁的看着事件的发展向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狂奔而去,他只有气无力的徒劳辩解道:“没这桩事,我真是自觉蠢笨,学不来医道……”
      李复威严的断然道:“不管你是真妄自菲薄,或是故意说给我听,这样的话都不要再讲了。从你今日救你阿母就看得出,你便是该干这一行的。”

      李骥愈发的囧,他每一次要开口时,都被李复打断,并且说出的话越来越笃定而不容置疑:“我方才想过了。张道士入秋再来时,我与他说,你便随他去好好修习。其实道家与医家,许多道理本也交融贯通,张道士尤精药理,从他学艺也很不错。只要你别忘了,你从他道家学的是医术,可不是学他那些游仙出世的怪论。医者终究是要入世救人。”
      最后他总结般的说:“如此也算遂你的意罢。”

      李骥觉得一时很难适应李复画风的突变,而他父亲的性格,他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慢慢体会。而此时,这热切的言语已不容他有丝毫辩白的企图,他最终只好认命地点了点头。这种巧合或许就是一种命运吧,李骥开始充满宿命感的想。
      有些时候,作为医生的确会产生出一种扮上帝的错觉。而刚才的急救恰好让他意识到,他的知识在这里并非全无用处。李骥从内心深处,显然也并不排斥那样的成就感。也许会是有趣的经历吧,他想,那么……不妨就接受下这样的设定。

      至于拜一个道士做老师,对于李骥来说反而是一件很无所谓的事情。现在的他对中古时代的医疗体系全然一头雾水,与其留在李复严厉的督促和审视下不断犯错,躲出去也未尝不是明智之举。
      李骥于是顺从的表示同意父亲的说法。不管如何,而经历了穿越之后短暂的动摇,他在这个次元终究还会继续医生的职业。

      在后来的时光里,李骥渐渐意识到,他暴躁父亲的这个决定,其实需要相当开明的襟怀。作为一个正经的医家,允许自己的儿子去和一个道士厮混。
      在那个时代,道教仍是种新兴的宗教,不但不能跟盛极一时的佛教相比,还得和古老的巫觋争抢信徒。道士们最早介入医疗更主要的目的或是为了展示神迹而招徕信众。除了从医家中习来的针药之术,道家独创的那一套首过章奏的驱病仪式,在医者看来未免故弄玄虚。而即便不提医者,在正统士大夫眼里,道士与妖巫也没多大区别。事实上,从东汉末年大疫频发之后,僧尼、道士、巫师们都把行医作为联络信众的主要活动。而道教这种本土宗教在这一行里业绩并不算坏,以至于其中声名显著者,比如是东晋的葛洪或是本代南朝的陶弘景,后世提及,道士的身份似乎都已被医者而盖过。

      不过,医疗终究只是手段而不是道教的原旨。而过分热心广招信众的,大多也是张角张鲁这样的危险分子。普通道士们最感兴趣的,还是修道升仙。而原来的自己,似乎也对脱出尘世的修道颇为热心。李骥很难理解,这种老年人的心态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身上。大约李复也很难理解吧,李骥想,所以他才这样笃定做出刚才那样的推理:这样一来,消极学医和对道士超乎寻常的友好,一下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大概在李复的眼中,医术从何习来并不重要,最终能治病救人就行了。李骥一方面感慨父亲对促成自己行医的执着;一方面也觉得,纵然脾气坏,李复也终究还是个好人。只不过,那个张道士,他未来的师傅,靠谱吗?

      不过,在等待张道士再次来访的时间里,李复依然会严肃的督促李骥读背医书;而另一方面,李骥其实也很需要尽快熟悉这个次元作为医生的基本知识。即使他并不能理解这些理论,可总得学会这些名词。总之,李骥看上去突然用功起来,这种转变让李复在震惊之余,感到极大的欣慰。
      眼下已经入伏,其实眼看就要立秋。只不过天气依然炎热,让人觉得,秋凉依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李骥经过观察,终于大致搞清了家中的状况。其时平民患病,多以“肘后备急方”中贱价易得的药石自治,遇到疑杂难愈的病症,则多无财力登正经医家之门而听天由命。因此,周遭能有个寻得着的医者,也是件可欢喜的好事。李复在草泽乡野,半医半民,并不专门开诊坐堂,更类似于所谓的“赤脚医生”。他在村中为人诊病,医术算不得多高超,但胜在认真经心。所得报酬只是粮菜,家中的收入来源也并不指靠行医。严格说来,称李复是医者,其实也有些勉强。

      李骥居住的蒲村就在真定县外数里,真定县也就是后来的石家庄正定县附近,与北京、保定并立,被称为“北方古镇三雄”。上古时曾属鲜虞、中山两个小国,汉初置“真定府”,晋时为常山郡治所,即成河北中部的重镇。
      在真定周围,像蒲村这样的村落还有数个。百姓脱离封闭城郭而散居的状况,自秦汉而有之。而真定附近村落的形成,最初应是由田中“庐”聚集演变而来。在世道较为安稳的时期,农民不需为避战乱而蜗居在城郭围墙之下,居于城郭内农民为了便于耕种劳作,便在城外田中建草庐,渐渐由暂居而久居。这样的散居田舍愈多,最终数十户相聚,慢慢发展成而今的村落。这样的村落自发形成,归治仍属官府,在获得了官府编制下“某乡某里”的名称之后,从行政上便也成为一种存在。

      蒲村中李姓居多,但这里并不存在李骥原先想象中的“宗族”。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同姓聚居”还没有发展出族长、族产和出产八点档伦理故事的宗祠。平民当中,人们的生活以小家庭作为单位,即使兄弟间也经济独立互不通财。“宗族”只是士族阶级在概念上的一种说法,作为实体组织,无论对于士族还是平民,都是并不存在的。
      在发现这一点后,李骥十分高兴,这意味着他可以避免应付些七七八八的亲属,从而减少被审视而穿帮的风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偷了他人躯壳而怕被发现的奇怪感觉。而这种感觉,让他每天都不免有点提心吊胆。
      这显然是因为还没完全进入角色,而难于进入角色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变成了另一种性别吧。而对于男性的身份在未来将带来的问题,比如说婚姻,也让李骥感到很恐慌。用不了两三年,他就到适婚年龄了,而他怀疑自己根本没办法面对这种场面。更囧的是,在他这付躯体青春期的春梦里,对象男女交替,这让李骥越发困扰。他想着“草丛”里的那个东西,无所适从的叹了口气。

      张道士是在一个晴明的午后到来的。时已立秋,天气虽然还是很热,但风中已经带上了干爽的感觉。张道士并没有穿道袍,他戴着斗笠,背着竹篓,看起来更像是个山民。
      张道士在附近的山中修行。真定县一带的山陵,多是太行山的余脉,海拔不高,植被也很茂盛。张道士采撷山中的酸枣和连翘,取枣仁和连翘枝制成药材,入秋之后带到真定县,用来换取冬天里需要的粮食和日用。而在去真定县途经蒲村时,张道士就会到李复家小住几天,并且把他的宝贝药材赠送一点给李复。

      李骥不太清楚父亲是如何与这位张道士相识,不过两人私交似乎不错。张道士看起来有四十几岁,从面目看年轻时应该十分清秀,加之体型偏瘦,默着不动的时候的确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不过李骥观察之后很快发现,张道士的性格并不像他的形象那么静雅。
      张道士的语速很快,行动也很敏捷。最重要的是,张道士似乎有一种本领,当语言从他口中说出来,立刻就显得十分可信。这一点,李骥在之后的一年里将有更深的体会。而眼下,他就已经对张道士建立了良好的印象。
      张道士在李复家的几天里,极不客气的喝光了王氏酿的夏鸡鸣酒。而事实上,酒本来也是为了招待张道士而酿的。所谓“夏鸡鸣”,就是因为“今日作,明旦鸡鸣便熟”。先取两斗秫米煮成糜,在煮的时候,不停翻搅碾压,使之煮成比粥还烂熟的稀糊。李骥当时脱光了上衣,站在釜旁,热气蒸得他一身大汗,边搅拌边担心自己的汗水会滴进锅里。之后,王氏取出两斤酒曲,细细碾碎。那酒曲去年做的,砖坯大小,碾碎时空中便有些甜酸的香气。酒曲制作,讲究颇多,而未曾见作曲的情形,倒是令李骥有些微的遗憾。待碾碎的酒曲和糜一起被投入瓮中,便再一次需李骥出力气调和均匀。之后又从井中汲上五斗清水,浸过酒糜。封上瓮口前,尤见雪白浑浊的液体在瓮内一漾一漾,像牛奶一样。而此后只需过一天,酒便酿成了。
      这一次的鸡鸣酒颜色很清亮,相应的味道似乎也略显淡薄。张道士说是因为投米量少,酒曲的曲势还没有发挥完近。
      王氏笑着说:“或是因为用了去年的陈曲,力道未曾把握得好。”
      李复说:“春天时朝廷下令榷酤,所以就没制新曲,谁知道一夏便又取消,今年的酒就酿的匆促了。”
      所谓榷酤,就是不许私人酿酒卖酒,全部国家专卖的法令。北朝时,酒政很是随意,大约时人好饮,酒禁也难推行。所以若非灾年,朝廷大多时候都允许私酿。上一次酒禁,还是在东魏孝静皇帝的天元四年,二十年前的事了。而这一次颁布之后旋即取消的榷酤令,是终北朝而唯一的一次。
      尽管不够完美,张道士依然大力赞美了女主人酿酒技术的进步,看来秋日里在李复家中痛饮,在张道士的生活中是一年一度的保留内容。酿酒耗粮,若非粮食充足,平民也不会自酿自饮。由此可见,乱世阴影之下的村落农家,未逢战乱临头,日常生活也仍是平静自怡的。想到这里,李骥竟然生出一丝安逸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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