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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离别——洛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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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因身份所限,不得葬入皇陵,我托人将她火化,捧着一坛灰洒入九哥的埋骨处。今生已渺茫,何况来世,所以我并未应允九哥的来世之约。若人死灵存,便让他们如此相守。至于他们在这世间未了的爱恨情仇,便由我来承担!我尖利的指甲刺入手心,带出丝丝血痕,印上洁白的绢帕,娇艳鲜红。
蓝以仁护送我行往开封,马车奢华舒适,且行且停地走,我除了会蓝大人长蓝大人短的,敷衍一番外,便以悲伤过度为由谢绝一切应酬。白日里做愁眉不展状,专注衣食歌舞,脑中不停构想完善计谋,夜晚则暗练匕首。
蓝以仁乃是朱友珪一派朋党,进入开封后,他暂将我于他府中一座极为清静的水榭楼台安置。
这日,我方才起身,因向来不喜留在房中,此地又无人管束,稍稍梳洗,便素衣赤足,长发披散,溜到水边想折朵睡莲,插在鬓边,朱友珪进来时,阳光金灿刺眼,我略略侧过头,他一眼便望见我面孔,手中把玩的玉佩落地,“叮”的一声响,我一惊,滑入水中,于是骇然而呼。
他跃入水中,将我救起:“你是想折那个么?”他指着睡莲。
我点点头,双目盈然有泪。他折回睡莲,为我挽发插莲。我低着头,嘴角勾起笑弧,状似娇羞。
第二日他便命蓝以仁送我至一处极秘密的别馆。
那别馆位于开封北郊一座小山上,隐隐俯瞰着大梁的皇宫,我站在别馆外,往山下望去,皇宫便在强弩射程之内,若朱友珪有心谋反,则皇宫危矣,再向四周看去,山势险峻,唯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外,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的所在。
据闻,这朱友珪与朱友贞相比,较不得他父亲欢心,但由于其母家世关系,手中握有重兵。此刻一见这别馆,便知他存着夺宫的野心。
我冷冷地笑,恐怕连朱晃(朱温曾被赐名朱全忠,称帝后改名朱晃)也不知晓这别馆的存在。不然,恐怕夜夜不得安枕。
复仇有望,我兴奋得全身发软,扶着株梅树,眼中一阵湿润,侍儿小梅端着银耳燕窝羹走上前来:“小姐,您可是想念亲人了?”
我点点头,表情凄楚,梨花带雨的面庞,弱似杨柳的姿态,她还是个孩子,一派正义,天真纯良:“小姐莫哭啊,我托我哥哥给您家人带个消息,让他们来探望您可好?”
我微微地向她一笑,哀哀切切,她的脸孔竟涨得通红。
“小梅儿,我一位家人刚刚过身,你替我向厨房说一声,我只进些斋菜便罢了,省得么?你再另予我备些鲜花素果,香烛鼎炉,切记背着人,我怕有人忌讳这个,我待夜深时再独自祭拜。”
梅儿点点头:“小姐,您别难过,我这就去准备。您,您可还有家人?可需准备丧服?”
“我父母兄长俱过身了。”我向窗外望去,绿茫茫的一片,“我既来到这儿,身份你也知晓,若着丧服,岂非惹人厌烦?不必了。”我苦笑。
梅儿红了眼眶。
夜月朦胧,我细细调了一炉香,将那紫檀木点燃,深深埋在灰下,再从袖中摸出用于追踪的随行粉拌在灰里,香气四散。我将香案置于花木丛生处,跪坐其下,耐心等待。
仿佛一阵夜风掠过,树影花影微微摇动,勿离出现在我面前。
“消息可曾散播?”
“放心,城中正议论纷纷,蓝大人自济阴带了十二公主回开封,却不知将人藏到何处去了!还说这十二公主乃是天人降世,美艳不可方物,兼且得其芳心者必得天下。”
我点头赞许,权势美色谁人不求?不怕朱氏兄弟不斗个两败俱伤,只恐怕朱晃那老儿插手:“你再将我在何处的消息放出去。最好是三假一真四个版本。其他人好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勖少有口信来,说李拀过身的事他已知晓,嘱你保重身体,莫要悲伤过度,还说,若是遇着危机,以自身安全为重,任务尚可缓一缓,或者另寻他法。这计划,是否要停一停?”
“停不下来了,你知我知,他也知,这是最好的办法。我既原囿九哥,怎容别人杀他?”我指指心口,“血仇是刻在这里的,不死不休。”
勿离点点头,神色有些扭捏不安:“思思想要混进这所别馆,我对她说你不同意。”
我扬起眉,什么时候,臭小鬼变成了思思,死人脸也有了神色的变化?我盯着他看,直看到他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才开口道:“你做的对,我一人身处险地已足够,叫她跟着你,乖乖待在城中随时接应我。”
勿离点点头,轻轻舒了口气。
“你如此担心,是喜欢思思?”我试探着问他。
他愣一愣,抿紧了嘴,不说话。
“女孩子成长起来是很快的,像思思现在是十三岁,就像一朵小小的白色花蕾,一眨眼便要开放,再过两年,我就好安排她嫁人了。其实,我对她的夫婿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能护她一生健康平顺,莫要再涉入这乱世的漩涡就好了。”
勿离怔怔出了会子神:“我亦身负血仇!”
我自己便看不透,又怎能劝他,一时无话。
他转身离去。月光淡淡洒下来,空气中仿佛漂浮着银色的粉末,迷离忧伤。
别院的后山中,藏着一大片荷塘,朱友珪命人将别院匾额换作“十里荷香”。于是人声熙攘,昨夜勿离走后,我心潮起伏,几乎没有入睡,早上浅浅入眠时又被惊醒,过了午时,昏昏欲睡。于是上了莲舟,命梅儿划到个寂静处停下。那莲舟隔了三层玉竹,剩下乘坐,亦有凉风习习之感。一会儿,我便沉入梦中。
梦到阿勖抱起我,我便问他:“你是来寻我的么?”
他低低在我耳边应是。
“你既寻着了我,便一辈子也别放下我可好?”
“好,好好……”
我那么高兴,眼里滴下一串一串的泪珠子。
醒过来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心中只一片甜蜜,仰着脸四处寻我的阿勖。
却听见一个低低沉沉的男声:“芙蓉眠初醒,白露湿衣裳。”
朱友珪走上前来:“玉芙,我一辈子都不会放下你,你快莫哭了。”他为我拭泪,我再他胸前埋下头,狠狠地咬一口,恨啊,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推开我。
我柔媚地笑:“有了这个伤口,叫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说的话!”
他拥着我,颠倒缠绵,我左臂上那颗朱红的守宫砂,退去了颜色。
半个月,我日日强颜欢笑,任苦痛仇恨于心中翻腾不休。这样的折磨,到今日该有些许成果了吧。
昨日便晓得要游山,我特寻了件长衣广袖,魏晋遗风的衣裳来穿,立于山巅,风吹过,颇有些吴带当风,翩然如仙之感,肉眼难辨的细小粉末,带着异样香气,顺风飘散。我望着山下,见到点点移动着的银亮闪烁。
朱友珪亦登上山巅欲远望。
我急忙开口:“珪,你别站那里,你站那里,我会害怕。若你落下山去……我,我定会不记代价,前来寻你救你。若是我落下去,倒也好,起码红颜未老恩未断,你会记得我一生,可是?我盼你谴人寻来我的尸身,以火化了,让我作一捧飞灰,于你身边缠绕陪伴。”
他动容,只看得到我的眼,一把将我揽住,禁锢在怀中:“小傻瓜,你莫要胡思乱想,我曾答应,既寻着了你,便一辈子也不放下。来来,咱们说说开心的事,你今日好美,飘飘如仙,四体生香,若非你就在我怀中,我定然以为你是瑶台仙子,将登云而去。怪道坊间传说你是天人下凡!还说什么,得你心者得天下,我啊,有了你,便是将这天下拱手让人也没什么!”
正情话绵绵,忽闻一阵嘈杂声,朱友贞到了。他带来三百近卫军,将我们十余人团团围住。
“二哥,今日此山风光不错啊,小弟想象你讨个女人,二哥不会不给小弟面子吧?”朱友贞摇着扇,满面春风。
朱友珪的侍卫觑空放出响箭,尖利的声音传出老远,隐隐又传来两声应和的呼哨。
“三弟府中佳人无数,何必与我争这一个呢?”
朱友贞挥手,那三百近卫军嚓地拔出钢刀,寒光闪烁:“二哥你不会为一个女人与我翻脸的可是?你这座别馆好风水啊!俯瞰皇城,若父皇听见什么动静,前来小坐片刻,只恐就不愿走了!”
我默默走向朱友贞,走过朱友珪身边时,丢给他一个恋恋的眼神,低声说道:“我要你活着,再来寻我一次!现在狠狠瞪着我,我与他虚于委蛇一番,好保住你我性命。”
他照我所说,瞪着我。我笑着走到朱友贞身边。
朱友贞嘴角微微上翘:“这可是你的女人自愿跟着我的!二哥便独自欣赏风光罢,小弟先行告辞!”
我被安置在马背上,回过头,望着朱友珪。朱友珪还立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去。
“友贞哥,朱友珪和蓝以仁杀了我九哥。”我嘴唇颤抖,带着哭音,“我恨死他了,每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就想到我九哥死时的惨状。我苟且偷生就是为了看他们的下场。”
朱友贞拍抚着我:“你九哥,是我好友。过几日,我便让你看到蓝以仁的人头!”我抱着他狠狠地哭,哭我九哥和那痴傻的芝兰,也哭我父皇和苦命的娘亲,放肆发泄,哭到昏厥。
睁开眼已在朱友贞府中,一名医师正为我诊脉,眼角瞥见他尾指上带了一只墨玉戒指,晓得他乃是勿离所扮。
见他皱着眉,眼里浓浓的担心,我暗笑,这个顶尖间者自看上我家思思后,越来越有人味了,趁着无人注意,我偷偷向他眨眼,他瞪我一眼,抚一抚胡子咳了两声。
朱友贞与他行到一边,低低交谈,我闭上眼,凝神细听,却仍听不太清。“左脉……心事郁结,气虚体弱……发散,症状可解,……心病,光用药是除不了根子的,必得多多开解,凡事顺着她些。……或恐有性命之忧……”我暗笑,这勿离甚会装模作样,我们所学医药知识,多是为下毒解毒,哪里晓得这许多讲究,也不知他打哪学来的,想到我还要喝他开出来的药,我额上沁出一片薄薄的汗。
“玉芙,这位伍大夫医道药理是极精的。他说你这病不甚要紧,多多休息也就好了。”朱友贞为我拭汗,温柔怜惜。
我拉住他的手:“蓝以仁……”
他点点头:“玉芙,你放心,我省得的。你好好休息。”
友贞端了一碗其色如墨地药汁坐在床头,我拧眉看着那药,踌躇半晌,终大义凛然地一口气喝了下去,满嘴苦涩,眼睛鼻子皱到一起。朱友贞将一棵糖渍梅子放进我口中,我的眉眼方舒展。
轻轻地笑:“还是这样嗜甜怕苦。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一只猫儿从树上跃进你九哥怀里,我们都骇了一跳,抬眼一看,槐树枝桠间竟露出一双白皙的莲足。你从树上跳下来,又像在哭又像在笑,嘴边还沾着几粒小小的槐花瓣,精灵可爱,我当你是阿拀的女人,不然只恐当场就将你夺了来。也不用受这些年的相思之苦。”
“骗人,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呢。你说我再过两年必是个颠倒众生的美人,显见当时并没有瞧上我可是?”
他的语调深情而温存:“你不知道我爱你多久了!我时常听见阿拀小丫头长小丫头短的。你曾把淑妃的胭脂喂了鱼儿,拔了你九哥那只白玉鹦鹉的尾羽,还把依依头上的毛剃了……”
“原来九哥都知道?”我又开始哽咽,伏上他肩头。
朱友贞拍着我的背脊:“莫哭莫哭,我答应要送你的东西,已拿到手了,等打理干净,便让你瞧。”
我低着头,嘴角勾起,狠狠地笑:“谢谢,谢谢你,友贞哥。”
“只要你肯笑,我会把你想要的东西都带给你。”他认真地看我的眼:“朱友珪也长久不了的。”
“那,我现在想看看那匹欺负我的坏马!哼,它害得我双手疼了一个月!”
“你说烈风啊。它也够可怜的,你那日缰绳松掉时,是否随手便扯住了它的鬃毛?那鬃毛硬生生叫你拽下一缕,难怪它奔得那么快。我跟你九哥都追得好亲苦。后来,那场宴会后,我向你父皇求亲,朱友珪居然也插一脚,你父皇战战兢兢地拒绝,费了好大精神才让阿拀答应把你嫁进我们朱府,没想到一场大火竟毁了你面容。我每次去看你,你都不言不语。我以为我们没有希望了,没想到兜兜转转,现在竟又走到一起。”
我的脸上堆出怀念的神情:“友贞哥,在你身边,我真的觉得幸福。哪怕叫我立时死了也甘心了。”
“不许胡说。我们的日子还长久呢!”
门被推开,是一名少女,红衣素手,捧着黑沉沉的檀木匣,走到我们面前打开,蓝以仁的头颅置于其中,以石灰保存,除却脸色死白,眉目神情,栩栩如生。我盯着他那死不瞑目的眼,有大笑的冲动,此人号称蛊王,等闲人物不敢近他身,今日终死在女人手中。
我心口沉甸甸的仇恨稍减,对待朱友贞,益发婉转温柔。
在朱友贞府中住了近一月,我们两人正如胶似漆,宫中传来消息,朱晃有意赐婚。朱友珪于朝堂上与朱友贞大打出手,我知时机已到。
因我素喜清静,所住厢房侍卫不多。今夜朱友贞去了皇宫与他二哥争吵攻晋方略。我将依依不舍的他送出门,服食了解药,一刻钟后,再往香炉中洒了一把迷魂。气味飘散,除了我,整个院中的人,都陷入沉睡。
勿离鬼魅似的从阴影中现出身形。我揪住他的脖子:“干什么不往药方里多加些甘草?”
他愣了一愣,好半天才知道要笑。那样秀雅的面容,一笑时宛若春水,恐怕不论男女,都难以抵挡,传闻中朱晃嗜养娈童,莫非,他的血仇与此有关?怪道他平常板着个脸,冷冷的模样。
他见到我审视的目光,有些慌乱的移开眼:“那药,你记得日日服用,否则奎水来潮,或脉相不对,假孕的把戏便玩不成了!”
我这里不用你操心,好好照顾我家思思吧。你若能叫她爱上你,我自来不及阻止你们来往。朱友珪、朱友贞那里传播消息的渠道可都还畅通?”
勿离点点头,交给我特制的假死药物——重生:“此药服下,症状类似吞金自杀。即便不是我来验看也不打紧。你自小心罢,另外,勖少父亲身体有恙,催你速回。”
我甜甜地笑,速回,速回,我这便有了家么?所以有人催我速回。
天明时,我忽的呕吐不止,一院的人匆匆忙忙找来御医。这次的,不是勿离。他慢悠悠地探手切脉,切了左手又切右手,我深恐有什么不妥,虚虚弱弱地躺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一块绢帕,叫我绞得不成模样。
老御医又拖了侍女一旁询问,终于笃悠悠地开口:“这脉相,是有喜了。”我的心呼地一下落了地。
满院的人喜形于色,人仰马翻地要往宫中通报。
我神色凝重拉住老御医:“多久了。”
“一月有余。”正是我要的答案。
待屋里的人去得尽了,我挑了块鸽蛋大小的金稞子,叭地一下扔进窗外的河流里,吞下重生,安安静静往床上躺着。很快脑中一片暗沉寂静。
醒来时,天光微露,朦胧中,四处是异香的白花。想起娘亲曾说过,有一种名叫夜绯的花朵,生于陵墓周围,日落时分开放出绯色的花朵,天明时则褪尽颜色而凋落。那是亡灵的祈求家人幸福的心愿所化。
“姐姐,我们好去见姐夫了可是?”思思托着腮,脸上是甜甜的笑容。
我的心中亦是一阵轻松,蓝以仁已死,朱氏一门,必将骨肉相残,不论谁得胜,大梁国力军力消耗大半,怎堪抵挡晋军之势?这仇我算是报了吧。抬起头,恰对着九哥的陵墓,十二公主李玉芙之陵就在近旁.九哥,芝兰姐,这是你们祈求我幸福的心愿么?
忽然想起那慢悠悠的老御医,不禁想笑:“那个御医——?
“来不及救了。朱友贞将他与一干从人当场格杀,朱友珪更灭了他九族。朱晃为制止他们兄弟相争,命人将你按未嫁身份安葬。”勿离沉着声音。
我浑身发冷,我为复仇,造成今日的血流成河,这可是佛家所说之业?但若这些牺牲能够成就李存勖的大业,虽不敢说李存勖心心念念拯救万民于水火,但起码比朱氏仁善许多,这是否又算一件功德?
夜绯在晨光中凋落,我们匆匆别了洛阳,往太原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