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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离别——九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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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边的梨花好似堆堆蓬松的雪洁白灿烂。我立在驿道边,送别我的夫君。
对望了许久,谁也没有开口。可是眼波交缠,不能分离。李晟轻轻咳了一声,我们猛然惊醒,他的目光射向我,冰寒刺骨。我略一挑眉,他便转过头去:“勖少,你已耽搁了五日的行程,我们需立即起身了。”语调也一样毫无温度,如同当日的勿离一般。
他是何人,仿佛不单纯李存勖的署下,这是暗指我为红颜祸水么?还是我想得太过复杂?
“容容,李晟是我义兄,真名嗣源,他一向刻板,平日在家都叫我亚子,不把我看在眼里,一出家门却定要叫我勖少,毕恭毕敬。你不用理他!”
我微微一笑,李存勖揽住我的腰,转过身去,辗转亲吻。
李嗣源依然是冷冷的语调:“非礼勿视!”翻身上马,掉头而去,“我们先走吧,勖少自会赶上来。”
此人倒也有趣。十八骑马渐行渐远,我催他:“你快去吧!莫要脱队,万一又遇上危险,好生叫人担心!”
他却不理,拆散我的发髻,割下一缕,藏入怀中:“容容,你的心若如这缕发该多好,我藏在怀里,谁也抢不去!”
“该担心的是我才对吧!不知多少姑娘等着我们勖少的青眼呢!”
他认真地看着我,从自己的发上割下一缕:“这便是我的心,现在就交给你!”
我养好伤后,我、思思、勿离三人易着容,入了洛阳城,此地繁华至奢靡,处处是暗潮涌动的不安,恰如盛开至极,随时便会凋谢的牡丹。我牵着思思,跟在勿离身后,走进云来客栈,勿离向那掌柜的说道:“天字四号房,五号房,六号房空着吗?”
“这位客倌,小店只有四间天字号的房间。现下一号房,二号房空着。”掌柜的为难地挠挠头,我们正瞧见他尾指上的墨玉戒指。
“五妹、六妹,我们再找一间客栈吧。”
“四哥,我可累坏啦!我们都找了十几家客栈了,哪有正好空下天字四五六号房的呢?将就将就住下吧。”思思不依地开口。
“可,奶奶特别吩咐,我们一定要住天字四五六号房。不然会有血光之灾啊!”
“你也信那算命的胡说?”
掌柜的一摸脑袋:“这好办!我给你们房门上贴个纸条写天字四号五号六号房!”
“掌柜大叔,真正能干!”思思咪咪笑,葱白的小手拉着掌柜的手摇摇晃晃,悄悄将那墨玉戒指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三更时分,掌柜的在门上敲了五记,三急两缓,正和暗号。我与思思跟着他从假山进入密道。勿离及一干间者已等在那儿,我掏出令符,果然人人皆行跪拜之礼。
今夜,云来客栈云三德,兴庆茶坊王兴庆,泰和钱庄张与仁,济人药铺赵士祥,醉花楼袁二娘,朱氏府中朱来福,洛阳七名间者的头目到了六个,独缺宫中间者的头目——李芝兰。
“芝兰她,唯有月圆之夜方能离开宫中,秘道只在那日才可以打开。”袁二娘向我解释。
我点点头,与众人商量怎样让我回复十二公主的身份,挑拨朱氏兄弟的关系。
几天后,云来客栈突然大火,老板间掌柜云三德,面容烧伤,据说其容貌之丑陋吓晕了好几个当晚前来救火的百姓,于是四处延请名医,但所谓名医尽皆束手无策。却有一位恰好住在客栈的女大夫,妙手回春,月余客栈重开,云三德面容便尽复旧观,继续在那云来客栈当他的老板兼掌柜。
云来客栈大火的事,人人都知道,却少有人晓得这内幕,兴庆茶坊的伙计唾沫横飞,指手划脚,说的那女大夫神乎其神,特别擅长治疗面容上的伤痕斑点,有画丑为妍的神功。
云来客栈果真客似云来,连醉花楼的几位姑娘也神神秘秘地跑来客栈,十天半个月后,美貌更胜从前。袁二娘喜上眉梢,给那女大夫送去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
接着,大户人家的妾氏、小姐、夫人纷纷慕名而来。再经刻意安排,消息传入宫廷,女神医被封为御医,入宫为十二公主治疗面部伤痕。
入宫三日,方入住十二公主的寝宫。芝兰看着我,神色复杂难明,她挥挥手,左右退下,我走上前,向她微微笑。
她抬眼:“你何必回来?”
“我要见我九哥。”我认真地盯着她的眼,“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并不能令你愉快。我劝你莫要执著。”
我看着她,静默无言。
芝兰看看更漏:“你定要知道的话,就去屏风后等着,你九哥就快来了。”
果闻传报,陛下驾到。
我躲到屏风后,整个身体微微颤抖。
“容容,你可好些?”是九哥的声音,比往日略为低哑。
“容容,是我害了你。当日我身中蛊毒,受人挟制,假作要将你送给李存勖,骗得你心甘情愿放弃公主身份出宫,一面设陷阱捉他;一面将你做礼物送予朱氏兄弟。我万万没想到会累得你如此。现下我日日前来,将一切向你坦承,可你却听不见,看不见也出不了声。我晓得你定会恨我!我不计代价,只求你能恢复。
当时,我以为你是我皇妹,我既得不到你,便无所谓你归属于谁。为能继续当这皇帝,为求得你我二人生存,我……,其实在你送来荷瓣的那日我便后悔了,我想违背蛊主意志,将你留下,我坚持了十几日,终于放弃时那蛊毒才停止发作,没想到,一醒来,便知道你出了事!容容,见你如此,我当真心痛不已,可是,如此一来,我却还有机会与你相守。你放心,不论你是否恢复,都是我心头挚爱,我不会再让你牺牲,我会疼你、宠你、照顾你、保护你。”
我忍不住,从屏风后微微探出头,九哥已瘦得脱形,只余一把骨头,此刻他将芝兰揽在怀中,轻言细语,神色却那么温柔。
我弄不清心中是何滋味,紧紧捂住嘴,浑身好似脱力般,软软瘫着。
“朱温那老儿熬不住了,要我退位,去济阴,这样也好,到时,就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我便日日吹萧给你听。春天的时候,我们去看那桃李争艳;夏天,我们种一池芙蕖,定然满室芬芳;秋天我们观月、赏菊、尝蟹;冬天,我们围着小火炉絮絮私语。你可愿意?”
我愣在原地,这样的九哥,我该爱还是该恨?
春将归去,朱全忠称帝,改名晃,国号梁,年号开平,定都开封,洛阳的牡丹尽谢了,我们匆匆收拾了行装。两辆马车寂寂无声,黯然出城,一路往济阴行去。
我回复了十二公主的身份,芝兰则扮作御医随行。九哥身体虚弱,时时昏睡,芝兰鞍前马后的忙乱,即使得闲,她的眼神仍在我九哥身上流连。
“芝兰姐,你,爱我九哥?”
她静默着望向苍蓝的天,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方才开口:“的确。”又沉默了好一阵,“我扮做你的那些日子,拀他在我面前忏悔哀哭,我看得到他懦弱的一面。但更看到他丝毫不计较可怖的容貌,对我悉心照顾,缺医少药时,他肯抛却尊严,取悦于人;亦肯以命相胁,乃至蛊毒多次发作。无论他的身体心灵如何衰败,只要意识清醒,一旦面对容容,他的脸上始终布满笑容。
我知道我他心中所爱并非是我,心仍不知不觉沦陷。我曾祈求这日子天长地久,祈求你永远不要回来。但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你已经是勖少妻子,也是执掌我暗部的首领,拀他背叛了你,你会杀了他么?他当真不是有心,我替他求你宽囿!其实我的生死也在你一念之间。这话,我原没有资格说。但为了他,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还有几句话,我也是不吐不快,间者没几个能得到好结果,勖少大抵也非是能托付终生的良人。你若有机会,还是抛却恩怨,及早抽身,与你九哥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共度余生去吧。”
我疑芝兰替九哥开脱:“我不会杀九哥,但我不想再见到他。抽身,亦不能了,我的心已交给阿勖。你能体会的可是?你对我有恩,若你愿意,我便寻机安排你与九哥脱去现在的身份,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夫妻,如何?”
芝兰望着我,眸中,感激怜悯慨叹交替闪过。
一路风尘,人困马乏,待行到济阴,九哥只余一丝微弱的气息,一名粗手粗脚的兵士,拎起他,就往里屋走,芝兰狠狠瞪过去:“他身体虚弱,怎经得起你如此折腾?”
那兵士哼了一声,满脸不屑的咕囔了一句:“小白脸,娘们似的!”却还是改拎为抱,放轻了手脚。
九哥躺到榻上,芝兰与我药石针炙地忙乱。
他勉力睁开眼,向我们笑一笑,脸色仿佛蒙了一层灰。
“我恐怕,时日无多了!大夫,不知怎的,总觉得我们好生熟识,请你替我照顾好容容。” 他初醒,命在旦夕,惦念的却是我,我的心一揪,流下泪来。九哥还是那个疼我宠我的九哥,一股怨气随着泪流去了,芝兰的话,我方信了。
“你在大夫面前说自己时日无多,岂非看轻我医术?”芝兰强打精神诙谐道。
九哥笑了,好似费了许多神般,闭上眼,又昏昏沉沉睡去。芝兰不时将手伸到他鼻翼间,探看呼吸。
或许济阴山水灵秀,地气养人,九哥的病况渐渐好转。我开始想着要找个机会让九哥诈死,好摆脱前朝之君的桎梏。
开封客,捧着金灿灿的圣旨,带着一壶鸩酒,一路耀武扬威,向济阴行来。我得了勿离带来的这个消息,喜上眉梢,这不正是大好机会么?只要借机换了那毒酒,数日之后,他便可从此脱身,找个清静之地,安心修养。
于是望眼欲穿,日日倚门等待。终等到那宣旨使,他望着刻意装扮过的我,眼光中满是不置信的惊艳,竟忘了开口宣旨,许久不见这种灼热目光,我心中一阵反感,恨不能立刻掉头而去,可是不行,后面的计划必须进行。
我向他微笑,高贵纯美:“你可是来带我们离开?”
“咳咳,”他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询问两旁的兵士,“这位便是十二公主吗?”
一名兵士早被我收买,谄媚地笑着:“大人,的确是前朝的十二公主,当年两位皇子对她十分倾心,只可惜容貌在火中被毁,不然早已当了王妃。我朝开国前,那唐皇李拀召了个女神医入宫为她医治,如今已恢复旧貌。”
那宣旨使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手一挥,他带来的卫士将我“请”到另室休息,然后展开圣旨,人模人样的大声宣读。我露出惊慌的表情,似真似假反抗一番,挤出几滴泪珠,颤颤地挂在脸颊。
我远远听到九哥痛苦的呻吟和芝兰撕心裂肺的哭喊,鸩酒早被勿离换掉,芝兰也就罢了,没想到连九哥的演技也如此精湛,我暗笑,不忘在脸上摆出悲痛表情,再娇柔地昏厥过去。
我闭着眼安心享受那些谄媚小人地照顾,却听见叫我真正想要昏厥的话语。
“蓝大人,您养蛊的本领可真是出神入化啊!”
“哈哈,哪里,哪里,我这只如意已养了十几年啦,若做不到如指臂使,我可就没饭吃啦!”
他的声音变得深情:“你看看,我的如意多可爱啊,在药水里睡得好沉!这次可费了好大劲才从李拀体内取出来。它可是王蛊,离了寄主能活,寄主却离不得它,这是我养得最久的一只,我是决计舍不得让它跟着李拀死的。”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九哥已死了?顾不得假装,我睁开眼哭叫:“九哥,九哥,我九哥呢?让我见见九哥!”
见我状若疯狂,众人吓得蒙了,并没有阻拦于我,我一路狂奔,到了九哥房中,芝兰呆呆坐在一边,双眼无神地望着墙壁,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我俯下身,九哥唇角尚带着血渍,脸上忽然泛起妖艳的红光,他坐起身,我跪到他身旁,他忽地捧住我的脸,细细吻我唇,我本直觉想推开他,却感到他的唇、他的手如此冰凉。
“容容,来生嫁与我可好?我们相依相偎,不离不弃。”
“九哥你莫丢下我!茫茫人世间,我只得你一个亲人,若你也去了,我该怎生是好?”我察觉不对,扑上前去握他的手。
“唤我一声拀吧,像妻子唤她丈夫般,唤我拀吧!我知道你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可我真正爱你,很想听你换我拀。就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可愿为我完成?”他喘着气,眼神开始涣散,双手不停颤抖抽搐。
“拀,拀,拀,你若活下来,我便日日唤你拀!”
九哥脸上痛苦迷惘幸福交错,一阵挣扎,呼吸渐渐微弱,至红光褪尽,已全无生息。我握着他僵硬冰冷的手掌,忽觉九哥脸上青灰的颜色蔓延到整个世界。一切都像是噩梦般。我掐住自己的腿,默念,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罢!
不知过了多久,芝兰走过来,站到九哥身边,平静地说:“他去了。”
我抬头看她,她的脸上一片惨白,我的泪,汹涌而出。
“容容,你代我照顾我妹妹。她叫作易芝云,你可向勖少询问她在何处。
我要去陪伴拀,他的心是你的,我的心却是他的!你懂得的,可是?”
“不要……”我话音未落,便抢上前去。
芝兰却已料到,猛地转身,掏出暗藏的匕首,往自己腹中插去。时间仿佛凝滞,我看着她身上激流而出的鲜血,看着她缓缓蹲下,温柔地靠上九哥的肩,她的长发扬起优美的弧度,然后披泄而下,遮盖俩人的身体,此刻,一抹余晖抚上他们的身体,俩人的脸容都染上艳红的色泽。
我的世界一片片一片片分崩离析,心仿佛被揉碎,一腔恨意,不知如何发泄。此仇刻骨铭心,我要这蓝以仁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我要朱氏一门自相残杀,不得善终!我浑身战栗,将一条丝帕,塞入口中,银牙欲碎,眼中一片血红。终于忍不住,我揪紧那二人衣物,惨呼痛嚎,如同一只重伤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