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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间者——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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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将我抱上车,我的头脑飞速运转,决定仍闭着眼,放松全身,一动不动,暗数时光,已过了约摸一刻辰光。马车依旧不停前奔。
我苦等着那人停车歇息,好在他面前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谁知她竟不停车。只得假作呓语:“水,水,姐姐,我渴,有没有水。”
车停了下来,那名男子,掀帘进来:“公主,醒醒,喝些水吧。”
“你是何人?”我摆出惊异万分的表情,“芝兰呢?”
“参见公主,小人李恩,乃是晋王府暗部中人,奉世子之命接公主往太原与皇上会合。芝兰已随另一路人马前去护送皇上。”
“当真?”我做出那强抑激动的模样。
“小人不敢欺瞒主上。”
“平身吧。芝兰姐姐,竟是你们的人,难怪如此好本事,拾了密道图,立时摆出煞白脸色,倒唬了我一跳。唉,我兄妹遭此劫难,幸得晋王与世子援手,又有如你这般的忠臣相护,如脱大难,必不相忘。”
李恩抬起头,感激涕零,这样夸张的表情,需要一张方正刚毅的面容方才显得诚恳,放在他那张普通到近乎委琐的面孔上则极不协调,我直觉这张面孔并非他真正的模样,九哥说传奇故事,那里面提过有种改变容貌的方法,叫做易容,不知他可是经过易容呢?
“九哥的病……,唉,我不在他身边,总是不放心!”
“公主,芝兰他们随行有医术国手,经此人调理,再有芝兰的悉心照料,皇上必定龙体安康。”
我点点头,含愁带忧地蹙眉,望向窗外,我感到李恩的视线牢牢牵在我的身上,我知他此刻心中所思。这落了难的天真美丽优雅的小公主,多么的柔弱堪怜呀。我的策略果然正确,此人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喜做那仗义救美的行为。就算胸中有些城府,稍经撩拨一腔血气便会上涌,恰如昨夜前的我。
布帘掀动,透入清凉晚风,我嗅到夏日特有的气味。发髻早已散了,丝丝缕缕的发,在风中缠着绕着,掩映在晨光里。看得李恩略略发怔。
“李恩,你说,可会有追兵。”
他从迷梦中清醒,眼神微微慌乱,在怀里掏了半晌,方才掏出一只小小瓷瓶:“啊,哦,还请公主服下这丸药物,使肤色黄腊些,再换下宫中的衣裳配饰,以掩形迹,我去前面赶车,我们速速离开此地吧。”
我点点头,接过瓷瓶,眼波在他身上滑过:“全赖李大哥了。”
他忙低下头,匆匆离去。
天色微明,我想起往日情景,我的九哥,你可是又在梦中辗转呻吟,叫我莫要恨你?莫要离去?
马车奔行了一夜一日,终于停在客栈前,我搭着李恩的手,下车。不知从何出钻出个小乞儿,扯住我衣裙:“这位姐姐,您行行好吧,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她细瘦的手捧着个破破烂烂的碗,,满脸脏污。
李恩想要护着我,急忙上前将她拉开,用力有些过猛,孩子没站稳,摔在一边,哇的大哭:“大欺小,男欺女,不要脸!”
李恩的脸噌的红了,这场景似曾相识,我忽的想笑,那孩子水盈盈的眸子,好生可怜,李恩想去扶她,又拉不下面子,一双手不上不下地停在那儿,不知所措的模样。
我蹲下身来:“莫哭,莫哭,再哭就不漂亮了,摔疼了吗?姐姐帮你揉揉。再带你去洗个澡,等一会儿叫欺负人的坏哥哥买来吃的穿的,给你赔礼道歉可好?”
我笑得和煦,孩子真的止住止住眼泪,肩膀还在一耸一耸的抽泣。我拉着她进去客栈。李恩忙将马交给小二,拉着掌柜,商议价钱,安排食物、房间。
我斜靠着梳妆台,望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大感惊异,原本洁白晶莹的肌肤果真变得蜡黄,就连眉睫、发丝也淡去了颜色,一脸病容,风华顿减。
李恩恰巧进来:“公主,您别急,停服了药物,自然脸色如常,我是怕公主太过美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点点头:“李大哥费心了。”略略思量,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那孩子,怪可怜的,我瞧着她也着实投缘。咱们,也带着她前往太原成不成?”
“这,”李恩望着我,忽然咬了咬牙,“好,反正公主起居,我一个大男人打理起来也不甚方便,就带上她罢。可是,下不为例,小人身上担着好些干系。”
我点点头,轻轻地笑:“这孩子同我一样没爹没娘的,救得一个是一个吧。”
那孩子梳洗完,竟生得玉雪可爱,十二三岁的年纪,浅浅的眉,琥珀色的眼,口鼻精致,好似一只瓷娃娃般。见了满桌的食物,吞咽着口水,眼中闪出光彩,吃相却相当斯文。
“你叫什么名字?”我颇感兴趣地问道。
“思思。”
“从今以后,你就叫做李含烟吧。”李恩开口。
“名字是爹娘取的,若能听人叫我思思,就好像爹娘还在身边一般。”小丫头低下头,楚楚可怜地小声嘟囔。
我也觉那丫头眉眼含着烟般,李恩这名字取得不错,可是这不正是笼络人心的大好机会,于是我开口:“就叫思思吧。叫思思也很好听啊,家里叫惯了的,听着亲切些。”
“思思,你爹娘,都去了么?”
“嗯,娘是病死的,爹爹原是私塾先生。那日村里突然跑来虎豹般的乱兵,烧杀抢掠,爹爹站出来制止,他们就要杀了我们全家,隔壁大婶子偷偷叫我站到她家里孩子当中,才救下我一个。逃难时又跟她们失散了,现下,现下,我一亲人也无了。”她说着说着眼里滴下泪来,象是一颗小小的白色花蕾,沾着晶莹的露水,可怜可爱。
我轻轻揽着她:“莫哭莫哭,今日,我便与你结拜,你认我做姐姐可好?”
李恩愣了一愣:“这,这——,您的身份……”
我微扬着眉,眼睛里逼出盈盈的水光:“这孩子可怜见儿的,我如今也是孤苦伶仃,与她同病相怜,怎能不相依为命?”
思思瞥了李恩一眼,神色淡淡的,却低头不语,过了半刻,突的捉住李恩的衣裳,跪下,不停抽泣。
这孩子好机灵,看来我的脱身之计便要着落在她身上了:“李大哥也要我跪下么?”我做势欲跪,李恩慌忙拦住,不得已点头答应下来。恐怕在他心中,我这公主多了心地良善的优点。他对我的防备之心再去三分。
思思转过头,那对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信任感激。
这两天路途不甚平静,官府中人勒令驱赶流民。于是道路淤塞,遍野哀鸿。我们的马车时常堵在途中,行程慢下许多,思思趁机向人打听着她隔壁大婶子的行踪,李恩阻拦,她便偷跑。
有一回,李恩气不过,追着去了,回来时,却发现我被两名无赖纠缠,自此,他死死守在我身边。
每当他欲责骂思思,我便对着他露出眼泪汪汪的表情,拼命回护。天长日久,他也懒得去管思思的行踪。
我不动声色安排指挥,今日终于计划完备。
我朝思思使个眼色,她探出头凑到车外的李恩耳边,小声说道:“我,我想解手。姐姐,嗯,也想更衣。”
她涨红了脸,带着惴惴不安的表情。我心中暗叫精彩。李恩的脸,噌一下,火热红烫,背转身子:“你们,你们快些。唉,小丫头真麻烦!怎么又来了,都三次了!”
“还不是你,昨天硬要买那老大的柿子,这东西良性大,我和姐姐,都是那个,那个什么弱质女流,肚子自然也娇贵些。”思思低声抱怨着。
马车停了下来。我与思思下车。稍远处靠着山崖的大树下,生着一圈密密的灌木,思思冲李恩喊:“喂,你别偷看啊!还要注意拦着别让人过来!”
李恩的背一下子僵直:“谁,谁偷看啊!你个鬼丫头,不许乱说话!”
早先约好等在那儿的一位大姐给了我们破破烂烂的衣物,我递给她一只金钗,然后,我和思思,飞快地随手抓起污泥抹在脸上,拆散发,脱下鞋,将大姐反绑,再往她口中塞进一块破布,最后,爬上树。这位大姐与她的夫婿,事先已在这里踩出混乱的脚印,沿着小路通向山中。我给大姐一个示意,她先是呜呜挣扎,再慢慢吐出那块破布,放声高喊:“来人哪,强盗掠人啦!”
看着李恩慌慌忙忙飞奔而来,与大姐相谈几句,便向着山中追去。
我和思思相视一笑,爬下树来。叮嘱大姐那马与马车皆是官府之物,千万莫要贪那便宜,拿着金钗银两速速离开。
为免去麻烦,我与思思都作男装打伴,混在流民中往洛阳方向走了约二十日,与流民已无多大区别,恐怕即使是娘亲也认不出我此刻的模样。
夜晚,我们悄悄离开流民队伍,向一户农家买了食水干粮。要离去时,发现人家屋檐下吊着几串腊肉,我们齐齐咽了口唾沫,好久未沾过荤腥了,腿钉在地上,眼睛钉在腊肉上,一动不动。
我们相互望望,开始商量,白日里打听得,再有两日便能到洛阳,只要到了洛阳,便不必担心衣食,哪怕去做婢女伶人也能养得活自己。我们如是想。于是,掏出最后几钱银子,买下了一串腊肉。
我和思思,乐颠颠地寻了背人处,生火煮食,香气随着晚风飘啊荡啊,我们饿着肚子,望着那锅腊肉粥嘟嘟嘟嘟地响。
粥终于好了,拿起破勺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
谁知乐极生悲,那香气引来了两名粗壮的男人:“大爷们饿了几天了!这锅粥煮得不错,勉强可以入口!”他们说着便欲抢走我们的粥。
我和思思干脆整颗头埋进粥里猛喝,那两名男人立刻变了脸色,提着我们的衣领把我们拎起来,我们的手抱住锅子,头仍埋在锅里,哧溜哧溜继续猛喝。
待那两名男人夺过锅子,粥已见底,他们的眼,冒出悠悠绿光,仿佛荒原中的饿狼。
“奶奶的,让你们吃,让你们吃!老子宰了你们!”
他们老大的拳头落在我们身上,我胃上也中了一记,我死死憋住不吐出来,尖声叫着,疯狂地撕咬。思思呕出了粥,眼睛发红,也如我一般,死命撕咬。那两名男人一时间手忙脚乱。
“是女的,是女的!还白嫩着呢!”
“小的,也是女的!”
撕打中,我们的衣衫破了。那两名男人,开始兴奋,一人一个,想把我们按在地上。我看准了他的耳朵,狠狠咬上去,猛地撕扯下来,那男人疼得蒙了,手捂着耳朵,直起身来。我伏在地上,鲜红的血,布满精致的五官,我呲开嘴,舔着唇上齿上的血,再将那只耳朵放在嘴里咀嚼,脸上做出享受的表情,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个男人,恍如一直择人而噬的雌豹。
他们吓得逃开:“妖怪,妖怪!吃人的妖怪……”一路跑,一路喊。
待他们跑得远了,我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我哭了:“腊肉粥,腊肉粥,我们的腊肉粥……”思思和我抱着头痛哭流涕。
夜空是一种哀沉的墨蓝色,仿佛在我们的哭声里抖了一抖。一个墨蓝衣衫的蒙面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想活下去就跟我走!”他的眼睛像两丸墨色的寒冰,“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捉妖了。说不定会把你们煮来吃掉!”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我搂着思思,死瞪着他。
“你们有潜质,经过训练会变强,能为我做事。”
“可是,我们要去洛阳。”
“找人?报仇?你以为,凭你们现在这样能活着到洛阳?即使到了洛阳,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们能做成什么?你们太弱,很快就会死在那里。”
我稍稍沉默,想起当日芝兰说过会冒充火中毁去面容的十二公主,那么我去了那里,又有什么办法证明我的身份,或混入宫中见我九哥呢?
这些日子以来,我满腹积怨,自以为冷静自持,实际全凭一股倔傲之气行事,冒失莽撞,以致困顿窘迫至此,若毫无准备便入了洛阳城,恐怕尚未见到九哥问清真相,便成了一缕地府怨魂,还牵累思思这幼小孩童。
这名蒙面人,言语冷酷,却一针见血,只怕真有些本事。此时此刻,力气勇气都消耗殆尽,不随他走,或恐活不到明日。不再多想,便随他去吧!多活一时半会,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