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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宫墙——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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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队后,因我厌看那帮妃嫔脸色,白日里只拌作小宫女,与宫中的歌舞伎及伶人们一同行止。夜晚拖到妃嫔们睡下才着回公主衣裳,去上房歇息。九哥知我心性,见我如此行动,只一径地笑,不但不阻止,反处处为我掩护。
我自此整日与歌舞伎、伶人们厮混,习那歌舞戏文。因我手脚口齿俱伶俐,又深谙为人处事之道,好学好问,大多教习女官对我甚为欣赏,并不藏私。
其中一名名唤芝兰的女子,最为出众,气质人品如芝如兰,颇有些清贵高洁的脾性,不喜与他人多言语,又加舞艺精湛,深得教习嬷嬷欣赏,是以免不了遭人妒忌,人缘不佳。她说我生性样貌都似她妹妹,对我极亲切,处处关照,将她所会舞蹈,倾囊相授。我喜她高洁品性,心中亦暗将她看作姐姐,我们二人渐渐亲近。
一月辰光弹指而逝,我们一行人,终行到洛阳,迁进皇宫,稍稍休整,便开始大宴宾客。歌舞姬们自然必要上场表演。芝兰独挑大梁,一场胡旋舞后,稍稍休息片刻,还有一段霓裳舞。我缩在厅后,偷偷看完那场极精彩的胡旋舞,芝兰下得场来,刚到背人处,便瘫坐在地,我忙上前,低下头,白色靴尖处渗着嫣红的血,芝兰轻轻呻吟,我眼里含着泪,助她脱下软靴,抖一抖,掉出颗用薄棉布包着的尖利石子。不知是何人设计的机关,胡旋舞,顾名思义,有许多旋转动作,鞋中放了这个 ,跳到一半棉布磨破了,才会被察觉,宫中规矩严厉,宴客时,一舞未完决计是下不得场的,如此,露出的石子必会将脚磨伤。
她冷冷扫视一圈:“下一场我不能跳了,谁跳?”
在她冷冷审视的目光下,无人敢应声,嬷嬷急了:“节目单已呈上去了,不跳不成的,这可怎么办?随便谁先顶顶吧!”
芝兰见几女张口欲言,抢先开口:“玉容,你私下跟我学过的,就你去吧。”
我知她不想让人计谋得逞,也是想给我个机会,我正想着该如何推拒,嬷嬷已将我看作救命稻草,死死抓住,拖着去换舞衣。
“我从未上过场,不行,不该这样的。”我努力解释。
“芝兰说了行就行,这孩子的眼光我信得过。”
嬷嬷生怕得罪贵客,变得力大无比,动作麻利,将我按在椅子上,芝兰的手上下翻飞,为我上完妆,换好衣,我站在那儿,前前后后理着衣襟,才发现这舞衣材质有若薄雾,穿在身上,曲线毕露,十分不惯。嬷嬷与芝兰呆呆立在原地,不言不语。
“我就知道不行么!怪死了!”想动手脱下来。
她们仿佛刚刚清醒过来,齐声阻止:“不许脱!这样就很好。”
一会儿,嬷嬷喜形于色:“这小丫头稍稍装扮便是国色天香!哪怕站在场上不动,就用目光这么扫一圈,便能镇得住场!明朝定要向总管讨了来这里。这是天生就该立在台上,光芒四射呀!”
我怕被认出,死活也要披上面纱才肯上场,只说若管教我的嬷嬷发现了,我少不得要吃一顿皮肉之苦,大有宁死不屈的神态。时间紧迫,她们只好依我。
站到场中,头脑一片空白,幸好音乐适时奏响,我浑然忘了一切,翩跹而舞。一曲终了,我松了口气,顾不得看宾客们目迷五色的垂涎模样,只想快快下场。未曾想身边横出一双大手扯落了我的面纱。
那人虽着文士衣衫,却隐隐透出杀伐之气,身形格外高挺魁武,眼似寒星,面若斧凿,显非中原人士。
此人忒的无礼,我又惊又怒,瞪视着他。他却笑,没有儒雅,没有含蓄,纯粹豪气霸气喷涌而处,说不出好不好看,在这一刻,在我眼中,他仿佛盛夏烈日一般,光芒耀眼,在我心上灼下印痕。相较在座诸人,他气势卓然,却对我如此无礼。分不清是倾慕还是愠怒,我面上染了层绯红的颜色,忽然想到刻骨铭心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
环视一圈,九哥、父皇、朱全忠父子皆在,乐声已停,众人鸦雀无声。九哥分明认出我,眼神散乱,脸色煞白,欲举杯掩饰,酒却泼了大半出来。父皇神色若有所惑,也未开口,而那朱氏两兄弟的眼神,好似野狼,直要将我生吞活剥。朱全忠面色深沉,不知再想些什么。
“好个美人哪!皇上将她赏与我如何?”
我深有屈辱之感,心念电转,虽不知礼数,却仍翻身下拜:“参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皇兄千岁千岁千千岁!”但愿父皇足够聪明,能看出我这个女儿的价值。
片刻后,父皇如梦初醒:“平身,平身!小十二果然孝顺,这是刻意准备给父皇的惊喜可是?”
父皇乃是老狐狸一只,果然未让我失望,表现如此亲昵,掩饰了我的失礼之处。我顺水推舟,逼出甜蜜笑容,点点头,只是心中疑惑,我们从未见面,他如何认得我是十二公主?
“小十二啊,你速速下去更衣罢,莫要着了凉。”
我叩谢皇恩,飘然而去。回到后场,众人齐向我下拜,求我宽恕不敬之罪,我心里好生难过。平身后,除了芝兰,人人都离我远远的,口中说的,全是溢美之词,举动间再无往日亲密。
我看着芝兰:“对不起,我……”
她却握住我的手,脸上的笑容,仍如往日:“你是好孩子,这样做,必有你的理由,我不怪你。”
“姐姐,从今以后,我就叫你姐姐可好?”我真的很感动,她对我竟是不问缘由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点点头,手轻轻拍着我背脊,很温暖的感觉。
九哥来了,我望着他,他苍白着脸,面带倦色。我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
他为我整理散逸的鬓发,犹疑着欲言又止,终开了口:“那个扯落你面纱的,是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勖。那天,你走后,他与朱氏兄弟都向父皇要求将你下嫁。现下这三人已将各自的聘礼送入宫中。全摆出了势不罢休的模样,情势险恶,父皇心力憔悴,已病倒了,说想见你,他的意思,是你在朱氏兄弟中择一个。”
我一僵:“九哥,你忍心吗?”我直望入他眼底深处。
他一震,侧过头,我看见他紧握双拳,指节发白,半晌,苦苦一笑:“我又能如何?我只是豪无实权懦弱无用的九皇子!”
我转过身,向前走去,忍住眼底的泪,不知为我或是为他。
父皇的寝宫,药香弥漫,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让我走近些,抬起头。我照做。那日远远望他时只觉雍容,并未发现他的脸上已布满细细的皱纹,眼中带着纵横交错的血丝。我发现我不恨他,只可怜他,皇帝的宝座是众人眼馋的俎上肉,他不过是个猎物,不过是个傀儡。
“你很像你娘。”他开口不着边际。
我疑惑。
“所有妃嫔,唯有你娘是真心待我。我仍护不了她,还……”他深深叹气。
我想起娘倚窗远眺的神情,如此深情无怨,我一直在猜,她是为哪个男人等待,却怕惹她伤心从不敢问出口。
我失神地望着他,猜测他年轻时的模样,娘等的是他吗?他说了些什么,似要我回答,我却没听清,讪讪地转眼看向床边青瓷瓶中插的一把春梅,那花也如人,奄奄的没什么精神。
“你在想什么?”父皇问。
“还是春天啊,这花就要枯了呢。”我漫不经心的答道。
父皇眼神忽的有些迷乱,执起我的手,几乎要掉下泪来。
“玉娘,玉娘,你莫怨我。那个男人是晋王最信任的手下,如今派入宫中,不知有何企图?求你为我探一探吧。我身边也只得你一人可以相信!”
我心中惊讶万分,内情竟是如此?大唐皇室没落至此,这个有五成机会是我亲生爹爹的人竟如此待娘,我的娘亲,可怜的娘亲,难怪你会郁郁而终。我直直看住他:“你便这样待对你真心之人?”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
他跌坐在地请醒过来,十二分的苍白虚弱。
“呵呵,没关系,你尽管把我嫁掉好了,牺牲自己的妻女,也不在乎再多做一次!” 我冷冷地说道,身躯不停颤抖。
他失手摔碎了药碗,门外的人一拥而入。我被淹没其中。忽然发现九哥,死死扯住他衣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可是,九哥也随着那潮水,涌入父皇的房中。
我逆流奔行,到无人处,脱了鞋,爬上棵老槐树,终冷静下来,立刻后悔:在父皇面前话说得那样绝决,这一搏,不成功便成仁,毫无转圜余地,我一直觉得娘亲脾气刚烈,以致吃苦受累,是以刻意让自己圆滑,只是功夫仍不到家,本该有更好处理手段的。
口中衔着几朵槐花,无意识的吸吮,忽的听到咪呜咪呜的叫声,是九哥的那只猫儿,这数月辰光,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它竟还在,我流下泪来,那只猫儿睁着双碧绿的眼睛瞅我,凑到我身边嗅嗅,自动自发地舔起了我手中的槐花。我抱起它,不禁失笑。
又闻话语声,猫儿不顾劝阻跳下,落入九哥怀中,多么熟悉的场景。
我探出头,尴尴尬尬一笑,不及藏起裸着的双脚,九哥又皱眉,那川字形褶皱,仿佛要在他眉宇间停到地老天荒。正欲翻身往下跳,腰间多了一双大手,转眼间我便被揽入他怀中,那样暖热的气息,我屏息,脸热心跳。李存勖轻轻将我放在地上,弯下腰,抬起我的脚,为我套上绣鞋,再扶起我,拍拍我身上的灰尘,动作无一分不自然。我丝毫不能抗拒,任他摆布,只觉幸福满溢,心轻轻地颤动,传到面上是有几分羞涩的笑,他也向父皇提亲了啊,昨日向芝兰姐姐他们打听,知道他上阵杀敌英勇无比,平日音律歌舞也甚是精妙,心中又多添几分爱意。
他站直身,低头看我,双目中一片星辉斑斓,我几乎沉醉其中。
我想起什么,转头一看,九哥涨红了脸,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我想起九哥一向不爱我与其他男子太过亲近,连忙推开李存勖,走到九哥身边。
九哥脸色方缓和,我站在九哥身后,偷眼看李存勖,他的目光在我与九哥间扫视,双手环胸,气势凌人,面上却不露声色。我抿嘴一笑,抱过猫儿,匆匆走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眸,他也望着我。
隐约听见九哥对他说:“十二刚刚及荆,还像个孩子似的。此时朱氏兄弟也来提亲,父皇受人挟制,虽知你二人情投意合,但不得不让她留两年再嫁与你。”
我一阵惊喜,父皇九哥欲顺了我心意么?
这段日子,父皇情形不妙,宫中嫔妃人心惶惶,各自寻着出路。留于长安的皇族大多被杀,娘家有些办法的皇子、公主,流水般或分封或出嫁远远地往各地去了,有人请旨出家,也有人私逃。可怜那些被捉回的私逃者,在殿前生生杖毕,我见过一次,那以后每当走过殿前,都觉得梁柱之间痛嚎声缭绕不绝。
父皇病得理不了事,眼看无力回天,一时间,寝宫冷落寂寥,连宫女也疏懒了,常常照顾不周,只得我与九哥时时陪伴。
那天深夜坐在他枕畔,九哥疲累已极,在榻上略靠一会。父皇忽的醒来,神志已经模糊,紧紧抓住我的手,喃喃叫着玉娘、玉娘……我疼得猛吸几口气,却不忍将手抽回,他的呼唤,听得人好生心酸。
我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心知他将去,那种恨意莫名的消失了。待他放松,我拿手巾去沾些清水为他擦拭。
“玉娘,你放心,容容虽不是我亲生,我也必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好好好,我不把她接出冷宫,给她自由,护她性命周全,我什么都答应你,玉娘,只求你睁睁眼睛。”父皇紧闭的眼角渗出泪水。
我心知这或恐是娘亲去世那晚的光景,当时我在隔壁,睡得沉了,醒来时,娘的手已冰凉僵硬。
“不是我亲生”这五个字在耳边炸雷般一直回响,脑中却觉一片寂静空茫,我一直怀疑我是否他亲生,如今得到证实,一时间竟也呆若木鸡。听觉回复,敏感到不可思议,我听到三颗心跳,乱了秩序。九哥已醒了么?我不敢回头去证实,僵坐原地。
宫女端着药走进来,打破迷咒,我接过,手还在微微颤抖,自己先尝一口,冷热适中,便慢慢喂他喝下。
他猛然清醒过来,灰白灰白的脸上,两颊泛起异样的红晕,眼神更亮得可怕,不再浑沌。
“拀儿,你亲生的三姐已嫁,你母亲不说也罢,今日我一去,只得容容与你相依为命。你的心思我知道,也理解,但你一定要记住,谁都可以牺牲,容容却一定要保住。这不只是因我答应了她娘亲,也是为了你。”
九哥低着头,一步一步移近,跪倒父皇身边,他抬起头,神色迷茫,泪光晶亮,颤巍巍的挂在脸上闪烁。
“皇子中最似我的是你,我怎会不明白你呢?我悟得太晚,这大好江山早已不是我李家的了,拀儿你就小心在意当个前朝之君,只要能得容容与你为伴,也是至福,千万别如我这般,将身边唯一拥有真心之人驱离,以至于晚景凄凉,要孤孤单单走上黄泉路。你可明白?”
九哥只是流泪,说不出话。
父皇一手拉着九哥,一手渴望地伸向我,我略略犹豫,也伸出手,但尚来不及握住,那只手便一松颓然落下。望着掌中的虚空,刚才尝的那口药,苦涩辛酸的滋味自口中蔓延至心中,掀起波涛般阵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