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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生——暗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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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杨柳岸继续漫步,垂柳映碧水,东风柔和,枝条轻点水面,漾出一圈一圈波纹。
这样想来,夫君当是某位没落贵族的子弟,是以有足够身份娶公主,皇帝又不怕他因公主不尽为人妻的职责而闹事。只可惜对于这些人我一向没什么记忆。在我的意识中,人只分为可以惹和不可以惹两种。十五岁时,我只会记住不可以惹的这种。摇摇头,实在猜不出我夫君是何人。
“夫君在府里吗?”
“容夫人您前几日浑身发热,少主衣不解带守了您两宿,昨儿夜里才回房歇息。怕还没起呢。”
思思的话语在耳边掠过,我出着神,不知不觉想起长安。
不知杨柳可又绿?
不知燕子可呢喃?
我那珠花小钗
郎可藏在怀?
东风绵绵送情意
一夜万里到长安。
我折了杨柳枝,随意舞动,口中哼起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忽闻萧音婉转,我回眸,一张陌生的面孔。
“少主。”思思低头欠腰。
他挥挥手,思思退下。我细细看他,俊眉修目,长挑身材,素色衣衫,望之生雅意,他走近,面容有些熟悉,笑容行动一色似水温柔。我仿佛渴求已久的温柔。
“你身子刚好,小心又着凉,我扶你回房,待会,我让厨房送些热茶到你房里。”他温热的双手抚上我双鬓,我双眼迷蒙,穿过他的身影,见到长安那个有些瘦削的少年。
亦是暖洋洋的春日,我光着脚骑在槐树枝桠上,伸手摘下躲槐花放进口中,香香甜甜的滋味,顺手塞了一朵给怀中的小猫,它戒慎的闻闻,按捺不住好奇舔了口我挤出的花蜜,然后舔了又舔,舔完了咪呜咪呜叫着,一双碧绿的杏仁眼看着我手中另一朵槐花,我笑了,它的口味和我一样。
忽然,小猫不安分的蹭出我怀抱,咪呜一声,就往树下跳。嚓、嚓、嚓,我听到刀剑出鞘声,伸头一看,是那天的侍卫大哥,不过他今日青衣长衫,文人打扮,几名侍卫将他和另一名文士围在当中。小猫落在他怀里,咪呜咪呜叫着,拼命撒娇,他们几人抬头一看,我飞快地将头藏在枝桠后,一双莲足却露在外面,想到要缩回脚时已来不及了。
“谁?”最高大的那名侍卫喝道。
我探出头,有些尴尬,看看那天的少年,勉强微笑:“侍卫哥哥。”
“谁是你哥哥,你鬼鬼祟祟躲在上面做什么?快下来!”
高个子侍卫当我叫的是他,一声豹吼,我不好意思也不敢纠正他的错误想法。一翻身,就跃下树来,轻捷如猫,落地才知道不对劲,赤着的双脚疼得厉害,准是被砂石刺破了。眼里直冒泪花,我咬牙苦忍,暗骂那只臭猫。
“容容,你,你可千万别哭啊!”他显然被我的哭功吓坏了。
我感动,他仍记得呢,叫我容容,让我想起了娘亲,我本想笑,扯了扯嘴角,偏偏鼻酸,眼泪滑了下来,我咬住唇,并未哭出声,竟见他伸手来拭我的泪,一行人呆呆站着发愣。
那个文士开了口:“我们先走了啊!”摇摇手中的折扇,潇潇洒洒迈着方步,“再过上两年必定是个颠倒众生的美人啊。”
他脸色一红,瞪了那人一眼:“你,你很疼吗?我去找御医来。”转身匆匆离去。
我抚摸着小猫柔滑的皮毛,细细思量,它是我从九皇子宫中拐来的,听说是九皇子的宠物,刚才它跳到他的怀中,那么,他是九皇子李拀?我惹上不可以惹的人物了,据说朱全忠还主张立他为太子。
我的这段记忆就此打住,难以继续。不过我可以肯定,我的九哥李拀必然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男子,仅仅回忆就让我痛入心扉。
“玉容,你怎么了?头痛吗?脸色如此苍白!”我的夫君将我横抱,送我入房。
“玉容你,你会不会怪我?我并没有拿丽夫人怎样。他是朝中权将张颢的幼女,此事又无真凭实据,我暂且奈何不得她。”
我摇摇头,笑得凄凉,这里也非清静之地,一样是有权势者横行无忌。
夫君递了枝银簪给我:“你,你……”
“我知道,我会自己小心。夫君,我……”
“玉容,你一向称呼我‘渭’的,你是否仍怪我?”
“不是的,渭。我,过去的事,我一概想不起了。连现下是何时何地我都不知道了。”我说出部分事实。
他愣了半晌,俊眉微蹙,揽着我入怀中,声音有些哽咽。
“你本只是记不起在高邑落崖前的事,如今,前事一概忘了。当初,我将你带回府,是否反害了你呢?”
“可是,你不知道那天的你有多美。”他的声音醇厚好听,显然深情,“那是中秋之夜,我家的夜宴却几乎全是外人,我只觉悲凉,半途逃出,正在郊外的桂树林散心,谁料想,遇上一个在月下且歌且舞的仙子。我深恐将你惊回月宫,只远远吹箫喝着你的歌舞。盼着能引你前来相见。你呀,喝醉了酒,踉踉跄跄扑在我肩上就哭,哭完起身,梨花带雨的,又迷迷蒙蒙地笑,然后水袖一挥仿佛要重回仙界了,我伸手正想拦你,你偏偏倒在我怀中。我当时就觉得,你定是上天赐我的礼物。
我抱着你回府,你满身是桂花香,我闻得几乎也醉了。一进府门,闻见府里也满是桂香,我还当是自己错觉,没成想,府里的下人也啧啧称奇,说他们也闻见满府都是桂香,原来,那一天院里的桂花恰恰全开了。当时你刚醒来,挣扎着下地,长长的水袖拖曳在地上,步步生姿,人人说你是桂花仙子投胎的呢。
你是我的仙子,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他的眼眶有点湿润,我怔愣了,明明软弱却不自量力地硬撑说什么要保护我,让我从心底感到可悲亦可笑,但也有股温热的情绪在胸臆间缠绕。头倚在他胸前,我讽刺的微笑,只不知,笑他笑我抑或笑世人。
我眼神讥诮地贪恋着他身上温柔和暖的气息。
我挑了几块香料投入香炉,拈枝香点燃,几道细细的白烟从孔中冉冉升起,思思连赞好闻,捧炉便走,得了宝似的。
我失笑:“这是安神助眠的,你要拿去哪儿啊?”
“真的?正好,廖大夫年纪大了,他老说什么‘余毒已清,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余毒已清啊’,都几夜没睡了,我真怕他会疯了,我拿去给他用吧。”
我掩口轻笑:“傻丫头,你该拿给少主讨个好,求他别逼着人家,廖大夫的失眠症自会不药而愈。”
思思当真捧着香炉子去寻少主。我笑了一会,头又疼,于是,斜倚着竹榻,闭目养神。忽然,感到一阵锐利的杀气,猛地睁眼,凭直觉翻下竹榻,伸手从鞋底摸出把薄薄的短刀,左手扭住她握剪的手臂,右手一翻,抵住她颈项。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看她不过一个粗使小婢,不可能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冷冷地逼问:“谁派你来的?”
谁料,她竟咬舌,眼看要断气。我略略愣住一会儿,执起她的手将剪刀插入她前胸,血喷涌而出,再拉住她,向后一倒,做出两人纠缠的模样,顺便踢翻竹榻,藏好短刀,再开始高声喊叫。
侍卫们闻声而来,杨渭与思思也赶到。我直愣愣地望住房梁,仿佛被吓傻了一般。待他们将死尸搬出房,我开时歇斯底里的尖叫,将所有人赶出房。往日不过认为自己因长习歌舞,动作敏捷,也颇为世故,今日才晓得,我身手不凡,心肠冷硬,演技精湛。
两只鞋底都摸出了一把匕首,细看,轻薄锋利,弹性十足,刀刃处寒光闪烁,刀身处恰似弯月,刀柄处则以丝线密密缠绕,方便紧握使力,藏在鞋底也能行走如常,丝毫不觉有异。
今日幸好穿了这双入府时的软靴。我叹了口气。这两把短刀,应是沙陀一流巧匠所制。看着刀,模模糊糊忆起一名英伟男子面容。他是谁呢?
我听到门外响声更渐嘈杂,暗叹一口气,该是大夫来了,收拾好短刀,躲到床上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露出惊恐的眼睛。
忙乱一阵,我累得够呛,躺下已有半个时辰却睡不着。思思蹑手蹑脚走进房里,往香炉里扔了些什么,我忙闭上眼,扯破随身的香囊,摸索出酸果,含在口中。
思思走到近前,手上是一把银针,等待片刻,将我扶正,往我头上几个穴位下针。我惊疑不定,那几个穴位扎下去甚是疼痛,咬牙苦忍,盼她能露些口风。
终听得她喃喃念道:“姐姐,你快些好起来吧,你这样,思思怎忍心与勿离一走了之!”
我略略思索,便呻吟出声。思思果然焦急。
“没下错针啊?”
“难道迷香放得不够?”她不敢再针灸,急急走出房门。
她显然并不想加害于我,反是在治我的病。她似称我为姐姐,只不知那勿离是何身份,与我可有干系?脑中似有线索,我却忽觉深深烦厌,并不愿去探究。
心念电转,我现下每日里的穿着都是思思在安排,那么,这双鞋也是她特特安排好的?这就是说,她知道今日会有人刺杀于我,顺势布局,用以刺激我的记忆,我一发出尖叫,门外侍卫立时赶到,怕也是她计划中事,以保我的安全,可谓思虑缜密,用心良苦。我平日里衷心疼惜的这丫头,竟如此了得。想着想着,惊出一阵虚汗,为求逼真,我吐出酸果,在迷香中昏昏沉沉睡去。
杨渭眉头深锁,坐在我床边,眼光中含着十分的无奈。我冷冷看着他,此人懦弱优柔,枉自生为男儿,只能令人怜惜,无法令人爱慕,我知他个性是万万不肯得罪有权势之人,本就极易受人制肘,恰好家中丽夫人是张颢幼女,柳夫人是徐温次女,而张颢徐温皆是牙军将领,手握重兵,两位如夫人颐指气使惯了的。杨渭更没了气势,分明占着理的事,他也做不了主。
“玉容,大夫人常年住在城郊静慈庵,乏人陪伴,此处清幽雅致,不若,你去陪伴她一段时日,何如?”
我淡淡一笑,点头:“常听闻大夫人心地慈悲,佛根深种,我这俗人去受受她的熏陶倒也是件雅事。”手捏了绢帕,掩住口轻咳两声,闭上眼,怕叫人看见我眼中的讥诮。
他松了口气,极尽温柔:“容容最是体谅我!放心,我一有空闲便去看你,以后,以后,等我……,我定要立你为正妻。”
他不懂,我不在乎他的情爱,更不在乎他给我的名分,只是,当我面对他的温柔,说不出拒绝的话语罢了。若我在乎,我决不允他三妻四妾;若我在乎,哪怕手段用尽,也要夺了正妻名分。
静慈庵四周遍生翠竹,最难得是我三姐所居南苑种了一院的潇湘,风雨一起,如泣如诉。我外和内刚,从心底厌恶受人摆布,因而虽深信思思并不会害我,却趁此机会将她支离身边。
杨渭在庵外有座别苑,送我来时连住了两日,走时神色依依的,我猜他是匆匆赶回家安抚丽柳二位夫人。他离开,我并不难过,只觉独自一人无什乐趣,镇日闲散着,逛腻了竹林子,就去缠三姐,坐在她身边看她抄写经文。
她变了许多,现在,她的目光像冬日里微暖的阳光,虽淡而远,却不再毫无温度。我盯着她的侧脸,微微叹息,她是因了何人,因了何事而改变?她抄了一天,堆起厚厚一沓纸,眉目间仍不起一丝波纹,也无一丝不耐,轻薄的宣纸上一朵一朵的墨莲静静绽开,听说这就叫簪花小楷。
我已一整天没说话了,闲极无聊:“你为何抄这些经文?”
“一个亡灵需九十九篇《金刚经》,我抄了烧给他们,好助他们超生。”
隔了半晌,我几乎以为得不到回答时,她的声音从天外飘来,绒毛般绕了几个旋子,落到我耳边。她,是要烧给亲人吧,那么,她的亲人,不就是我的亲人吗,我想想,开口问道:“我能帮上忙吗?”
“你也想抄吗?”
“我认字已颇勉强,哪能提笔?只怕我的字迹还不如七八岁的孩童。”我脸微热,有些羞赧。
她微笑,停了笔:“过几日,我抄完了经,你可愿趁着空闲习字?若愿意的话,我便教你些基础你自行练习,慢慢字就好看了。”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阳光下的宝石,熠熠生辉,三姐,三姐,我在心中轻声叫着,想上前搂搂她,像幼时那样一开心就去搂搂亲亲我的娘亲。
夜深时风雨忽起,那一院潇湘沙沙作响,再加上庵中的清粥素菜不耐饥饿,我略睡了片刻,便又清醒。恰好听得隔壁三姐房里有些悉悉索索的声响,我既好奇又关心,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事呢?于是披上衣衫,坐起身来。
门刚开了一条缝,就看见三姐身着蓑衣,手提牛皮灯笼,快步走过。直觉催着我跟上她,屏息凝神,远远跟着她来到庵外的别苑。
她看着杨渭的房间神色怔怔的,叹口气:“你爱的果然是个绝色,我对她起不了变点敌意。”
不不,三姐,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你若要他的心,我便让给你罢。半晌,她又轻移莲步,走进一间满是灰尘的屋子,灯火如豆,一室昏黄。我放轻了脚步,走到窗下,舔开一点窗纸,看进去,屋内空空荡荡,放了一只香炉,三座灵位,她从怀里掏出白日里抄的佛经,点燃了,丢在香炉里。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左边那座灵位上 “李拀”二字跳入我眼里。我的眼猛然瞪大,紧盯着那两个字,反复地看,没错,没错,九哥三姐乃是同父同母的姐弟,若九哥死了,她自然要该把九哥的灵位供上。那,那,我的九哥已经死了?胸中排山倒海的疼痛,雨滴在我背脊上,一点点寒意侵入我肌体,一时间,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脑中如遭电击,回忆如暗黑冰冷的潮水,汹涌而至,将我淹没,仿佛永世不能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