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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流年如烟(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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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遇刺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市井之间也谈论甚多,也因为这事,朝廷官员绝迹青楼,再加上宵禁的关系,宛罗的事只能搁下,幸好风声很快就过去了,我便将事情立刻操办了,至于那些关于白莲教的事,我是根本懒得去听了。
不是我看不起那些教众,但是那些人整天就会说什么刀枪不入的神功,让我听了就想笑,而且,反清又算得上什么远大志向,人命就可以为了志向而被轻践吗?师父曾经说过白莲教虽有偌大的声势,但是绝非有识之士会加入的组织,一个只会用欺骗手段鼓舞士气的组织能算什么组织?因此浮影只与白莲教合作过几次,彻底断绝关联是在我接手后,因为白莲教提供的消息有误,让浮影派去的人两死三伤,让我恼怒的是,那些教众连承担的器量都没有,居然说为了反清大业牺牲是有意义,对此,我直接下毒要胁他们付了五倍的代价,只是死去的人再不会复活了。
浮影的杀手只为钱才会去拼命,他们大多只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无论是什么人,心中都会有一个希望,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去杀人,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谁都会温和地对待别人,但是一旦退无可退了,人便会再没有任何原则。
师父只留给我一句话——“什么样的人办什么样的事!”
不同的杀手能杀的人也不同。
当年秋娘曾经置疑过师父收我为徒的决定,因为我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而师父却没听,后来才告诉我和秋娘,因为我会掩饰,在不同的人面前,我能迅速明白该扮演的角色,而杀手只要能让被杀的对象放松下来,任务也就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只要加上灵巧的手段,也就可以了。
而对我,醉秋荫的老鸨是我现在最重要的角色
“木姐!”宛罗羞怯地唤,今天是她□□的第三天,客人已经走了,所以她也就来见我。
“不错,更加几分妩媚了,有点寒眉当年的韵味!”我笑着打量她,女人只要经历过云雨之事便会褪去女孩的稚气,渐渐出落成妩媚的成熟,宛罗本就美丽,现在更是炫得让人移不开眼。
“木姐说笑了,只怕比我当年还抢眼呢!”寒眉在一旁笑说。
我让宛罗坐下,笑着道:“来,宛罗坐下,我和你说件事!”
她依言坐下,陪笑道:“木姐尽管吩咐就是!”
我点头,淡淡地笑着对她说:“该封给你的那份银子已经给你,我想问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也知道那位赵爷想赎你出去,已经说了好几次了,你想如何?”
宛罗低着头,半晌方道:“木姐,你也知道赵家是深宅大户,一向自恃甚高,我跟他又能如何?”
这并不出我的意料,从第一天开始,她就一直喝着避孕的药汁,显然是不想跟着那个赵爷,因此我只是默默地点头,听她说完。
“……我也不想赎身,便是赎了身也还是贱籍而已,何必多此一举,想来醉秋荫也不会将我赶出去吧!”宛罗低低说完。
“那是自然!只要你还在醉秋荫挂着牌,我又不会让财神出门!”我笑言。
又说了一会儿话,我便让她们各自回去,但不多儿,就见寒眉又折了回来,我不禁挑眉,不知她有何事。
“木姐……昨晚……那位公子……他非要我转交给你!”她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最后将一把萧往桌上一放。
我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箫,那是最普通的箫,没有任何精致可言,但是我却只能沉默地看着。
“……他说今天是十八了……”寒眉见我发愣,才敢将他的话全部说出。
“十八了吗?”我轻轻地一笑,“今晚将他领来听雨轩吧!”
已经十八了吗?好像是的。
我的生辰啊!
箫啊!
一切都因一把箫而起。
若不是看到他的箫,我不会在一时冲动之下,就吹出母亲教我的曲子,也就不会被他注意,也就不会与他熟悉,也就不会在他面前忘了主仆的本分,也就不会被老太太看见我与他肆无忌惮地玩闹,也就不会有后来可怕的噩梦。
而那时,他正笑着说要在我生辰那天送我一把箫。
望着眼前的箫,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狠绝,手重重地拍上那支碧绿的竹箫,听着那竹身断裂的声音,我闭上了眼睛。
不要!我不要!
该舍下的东西我不要!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我早已不是天真女孩,他却还是那个爱作梦的少年。
还记得他曾一字一句对我念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容若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纳兰容若的词由他口中吟出曾会让我沉迷其中,然后我会笑意吟吟地用晏殊、秦观的词回答他,非关海誓山盟,却只是不解情味的小儿女的意气之争,他出身贵胄之家,父亲是当今年皇帝的亲信宠臣,他景仰纳兰容若的器度,也许他没有纳兰容若的文采,但是那般清朗的气质却是当年我暗暗心仪的缘故之一,但是,一切都只是曾经!
他为什么就不明白?
当年我已不在了!
他为什么就不放手?
他真的以为,我的心会一直恋着他吗?
当少女的梦想在一夜之间被全部毁去时,他真的以为还会有什么纯净的东西留下吗?
当年破碎的不只是一个梦,而是我唯一的一颗心啊!
少女的心就如琉璃一般晶莹透亮,就如琉璃一般啊,因此只要碎了,就再也无法回复到原本的样子!
吩咐厨房备的酒菜,我细细地挑选衣服、首饰、胭脂,一切都是精心准备,我等他来,这一次,我真的要将一切作个彻底的了断。
他在夜幕降下后来醉秋荫,看着他被寒眉领到门口,我浅淡地一笑,请他进来,对寒眉道:“今晚我不上前面去,你支应着!”
寒眉了然地点关,轻轻离去。
我总是记着他十五岁的样子,温润如玉,而眼前的他却已是翩翩佳公子,长衫马褂,眼中已不再满是温和,也许再过几年,他也将被磨去所有的风度,只成为一名朝廷命官。
但是,现在他还没有。
“冰玉!”他还是唤我旧时的名,被我笑着打断:“爷,妾身木烟秋,请不唤错!”
冰玉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在这种风尘之地,我不敢用。
冰清玉洁啊!那是父亲对我的期望,如果他知道他心爱的女儿居然沦落青楼卖笑为生,不知会如何庆幸自己的早亡?
我不敢用父亲取的名,便连姓氏一并舍了。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木烟秋。
“……”他不语,一径沉默着,我也不出声,默默地为他和自己满上酒。
“……一定要叫你木烟秋才行吗?”他喃喃。
我点头。
“好吧!”他轻语,却没再唤我的名,只是温和地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我不禁摇头轻笑:“爷,妾身以为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当是我便说了,一夜恩爱便是情断。
“不会的!”他看着我坚定无比,“你只是恼罢了!”
恼,罢了?
我失笑,他说得如此轻巧啊!怎么可能?他到底只是大家公子,不晓世事艰难啊!
“公子,告诉我,当年我哭喊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被老太太关起来了……”他低头解释,却只是愧疚。
我只能笑着点头:“你以为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并没有错。你以为只要‘娶’我便是对我好了。公子,且不说三书六礼什么的,但只是国法,你要如何自处?贱籍女子是嫁不出去的!那么,我有必要跟你吗?倒不如守着这个醉秋荫自在!”
“你想呆在这种地方?”他倒是一惊。
“不错!”我冷淡地回答,“我宁可在醉秋荫呆上一辈子,也不会做你的外室——你也只能给我这个不是吗?”
他语塞,半晌方道:“你在乎的是名份?”
名份?我要名份做什么?可是我要的又是什么?
也许只是一份真心的好。
就像当年他对我那般的好,就像那个人对那个戏子那般的好。
蓦然又想起那人临走前的话——“木烟秋,你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别人能为你做什么?”
我只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真正为我准备好一切。
从没有人能做到。我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来的。
再痛再难我也过来了,将来,我也只会一个走下去吧!也许我是命中注定了的一身孤寂,从没有人能陪我走到最后。
爹娘倒下时,姐姐曾拉着我的手,紧紧地拉着,仿佛永远都不会放手,但是到最后,先放开手还是她,即使我死死地抓着,最后还是被那些官差又打又骂地拖走,我的哭泣再也唤不醒她。
而他呢?在给了我以为会幸福的希望后,却又只能看着我堕落地狱。
我曾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在心中不停地诅咒他。我曾恨死他!
“我恨过你。”我淡淡地开口,“在来醉秋荫的最初一年,我不停地诅咒你,因为,我将所有的怨都放在你身上。知道吗?在被□□前,我还不停地告诉自己,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只想让你救我远离那个噩梦,即使真的被卖进青楼也无所谓,但是……”
“我……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他为难的样子,我笑了:“你以为北方名妓的名声怎么来的?只靠这副皮肉吗?我整整吃过一年的春药。我害怕男人的接触,但是,我不能拒绝,因为接客是我的工作,于是我吃春药。直到我不需要春药也能接客了,我也就不怨了,一旦无所谓了,也就不会怨谁了。”
我第一次不要秋娘提供的药的时候,她只是微微点头,眼中多了几分赞许,放开执念头真的不容易,尤其是被伤害之后所持的执念。她曾说之所以会将醉秋荫交给我,就是因为我能放开别人放不开的东西。
“我怎么会在乎名份?公子,你对我的好,我会记着,但是,那只是记忆,仅仅如此而已!也请你将那一切当作一个记忆吧!”我悠悠地开口。
只是记忆罢了!那只是少时的梦,而我离开少女时代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不语,但是,我很清楚地看见他面上的苦笑。
一切都过去了。
“前一阵子,我见到一个人进过你的听雨轩。”他一口饮尽面前的酒,失笑,“当时我很诧异。仅仅是诧异。所以我也明白,自己对你并非想像的那种感情。”
他看见了,我不禁皱眉,暗忖他是否认出了四爷。
他微微一笑:“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那日在围场,他还曾问过我。”
“你……是因为他才……”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
“不是!”我回答得干脆,也的确是事实。
“他身份尊贵,哪是我能要的?”见他尚不信,我淡淡地解释,“我要不起的。无论是……”
他失神了一下,却只低头轻笑:“你真的不是当年的冰玉了……你的眼看清了一切。”
“……”我欲言又止,最后只回身将包好的断箫交给他,“虽然毁了,但是还是请你收回吧!”
他默默地接过,眼中是淡淡的笑意,却还是问道:“他常来这儿吗?”
他?
“怎么可能?”我失笑,却没多说。
我知道他的父亲和很多人一样没有看重四阿哥,但是,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在为四爷的幕僚提供情报。
“听说他最近一直将一个戏子留在身边,流言传得很不堪。”他说得小心,“我只是担心……我想,我还可以关心你吧?”
我叹息,只能叹息,口上只能说:“公子,不要再涉足青楼,你已经有功名在身了。”
他点头:“我明白了。”
看着他的眼,我知道他根本没明白。
我是拒绝了他的关心,但是,他不明白多余的关心是这世上最让人厌烦的东西,我从不信“一夜夫妻百日恩”之类的话,银货两讫的恩爱谈什么情谈什么恩?
恩客啊!只是冲银子叫的!
而且,他到底明不明白他现在踏入仕途有多危险啊?
但是他不同于别的恩客,因此,我还是忍不住给了忠告:“朝中的事态不比市井争执,但是明哲保身总是有道理的。”
“什么意思?”他不解,“还有你怎么知道那些朝政之事的?”
我摇头:“这里是青楼啊!”
他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说八爷并不是好门路。”
我笑了笑:“公子,青楼女子懂不了那么多的。”心照不宣即可,我还不至于为他砸了醉秋荫的招牌。
他终于明白我的意思,无语地深思。
我默默地为他斟酒,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他的父亲虽然贵为大学士,他们富察氏也是八旗名门,但是毕竟不像那拉氏和赫舍里氏那样有明确的目标,他们必须做的选择一定要是明智的,才能保住他的家族。
其实现在朝中的局势并不难看清,一是太子,二是八阿哥,只要随意听听那些官员的话就能明白,再加上要为先生提供信息,我更是留心,现在我对朝政的了解虽比不上先生,但是比起一般还是多很多的。
“谢了!”我正想着,就听见他的声音,“无论如何你都记着,我虽然不能给你正大光明的名份,但是总还是能照顾你的,哪一天,你累了,随时可来找我,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你。”
他平静地说完,便要离开。
我站起身,送他离去,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没有更多的话语。该说的、能说的更说完了,他了结了一份心思,我解开了一份束缚,释然之后却是再无话可说。
送他到侧门,我正要转身,却被他拉住:“冰玉,四爷一向冷情,你切记。”
说完,他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我站在门前发呆。
一向冷情?可是,我却看见他为了一个戏子闯入青楼,明知我的身份,仍会对我表示赞赏,他是冷,但是,他也会对人倾心以对,也会竭尽全力为心上人设计。
蓦地一惊,我重重地按上门框,借那声钝响抓回涣散的心思。
他的好不必记着!
不必记着!
我怎能再去想那些?
那一切都不是对我的!
那是对他的心上人的!
他心上的那人不是我!
我是注定了一生孤单的人,我没有那人的幸运,会有一个不顾一切也要爱我的人!
关上门,我自嘲地一笑,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转身离开,一瞬间,脸上已换上一抹娇媚的轻笑,没走几步,就见秋儿正等着,手上拿着一封信,默默地递给我,我不解地打开,细看之后,不禁有些惊讶,面上却没露半分,挥手让秋儿先下去。
手上拿着信,我一人站在庭中,夜风已有些冷,但是我并没在意,心中暗暗思忖信上的内容,不一会儿,一个计划已经成形,我冷淡地一笑,随手毁掉信,走回听雨轩,秋儿已经收拾好一切,见我进来,忙迎了上来,我低头对她吩咐了几句,秋儿也是一惊。
“木姐?”
“先生的意思是想安排两个人在那人身边,也探个究竟。”我坐到妆镜前,卸下首饰,“你一向聪明,这事应当可以办妥。”
秋儿也是我的心腹,先生要在踏雪身边安人,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她合适。
“可是,木姐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秋儿不解,“清影不是送过讯息吗?”
“那份消息是给我的,又不是给先生的!”我冷言,秋儿马上醒悟,点头:“木姐,我会办妥的!”
我笑了笑:“就让你妹妹去吧。她的行踪会有人告诉你的。”
踏雪也是个可怜人,但是,可怜人就会弱点,那个弱点就是她的死穴,而我就是在利用她弱点。
接到先生送来的信,我看了一下,转手就给了秋儿,她明白地离开,不一会儿就回来,对我点了点头,我不在意地笑了笑,与身旁的客人笑闹了一番,转身送一位客人出门。
客人离开,一抬头,我却看见了一个孤单的身影,那般的落寞,那般地清苦。
龙凤踏雪也不过是一个角色,她也是个可怜人,但是,那又如何呢?她到底还是幸运的。
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幽深的黑眸也看着我,我微讶,却终是笑了。
那双眼啊……
算了,又如何呢?
听到寒眉柔声唤我,我转身走进醉秋荫,一辆马车驶过,带起的风撩起我的衣角,冷意涌入衣内,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他只是一个冷情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