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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意随风动(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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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沉香阁,被小太监领着走过重重回廊,在一道雕花房门前停下,我把眼神心思放在草木扶疏的园子,没去想房里的人。
小太监轻轻叩门,低沉的声音应了下,他便说:
「四爷,踏雪姑娘带到了。」
「让她进来吧。」
小太监「喳」了声,慢慢推开了门,然后哈腰伸出左手。
我朝他点点头,提步进房。
房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桌上孤伶伶地燃着那么一点光,要是东西稍微离远一点也看不清,全都只模模糊糊有个黑影,要定晴了去看才依稀认得出来。
我立在桌旁垂首屏息,没得准许不敢坐下,房中就这样沉默着,就一屋的药香还徘徊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习惯了那沉默,然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下。
「过来好么?」
我的心轻颤,感受到了被压下去的情感。
愈没有感情的话,埋着了愈多感情,那不是淡然,而是逆着心的平静。
迟疑了一下,终究是走了过去,才那么三数步,却因房中黑暗而被东西绊倒,失去平衡向前扑,还幸一把扶住床沿,才不至扑倒地上。
「啊。」膝盖着地太重,令我痛得忍不住轻叫了声。
「妳怎么了?」他焦急地问,帐中传来动静,该是坐起来了。
「我没事。」手按着床沿,勉强想站起来,却差点再坐倒,还好他自帐中伸出手来一把扶住。
「就坐在这儿吧。」他把我扶坐在床沿,两人中间隔着层层帐纱,蒙眬见到他的身影,看不清面上表情。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他沉重的呼吸吹得轻纱飘摇,扰得我心烦意乱。
没事只好双眼乱瞄,看到了桌上药碗,这才想起他身上有伤,踌躇良久轻问:
「爷,您的伤还好吧?」
话出口好一会,帐中依然没声息,怕是他睡着了听不到吧?我正想站起离去,耳边听得他回答:
「要是偏个寸许,怕就不能和妳说话了。」
听着这样的回答,心又是一阵颤栗,若我接到的是他伤重身亡的消息,我会是何心情?真会高兴计划成功么?真会因满清皇子的死而欣喜么?心里浮起重重疑问,好一会做声不得,心闷着难受,光是想已经郁闷如此,若那箭当时真……
「在想什么?」他大概见我久久不答,便问。
没敢把心中想法说出,便规矩地答:
「爷万福金安,神明庇佑,自然能化险为夷。」
「妳有担心我么?」他似乎不甚满意我的回答,语气中带着点逼问意味。
「爷鸿福齐天,哪须妾身担……」
「够了!」他怒道。「别再跟我客套,也别再妾身妾身地叫。」
「妾身不敢。」我急离开床沿想跪下去告罪,可手立刻被他抓着,力气大得令我手腕生痛,帐内同时传来一下急促的吸气声,怕是这番动作拉扯到他的伤口,我忙喊:
「你别动!」
这一脱口而出,我立刻咬了自己舌头一下,竟然一时情急……这下可怎么办?
「妳就坐着别动。」他的声音没再那么严厉,口气是松了许多。
我乖乖坐着,他把手收回去,房里许久都只闻他一抽一呼的声音,好不容易他道:
「找了妳半天,怎么这时才出现?」
「妾身……」听得他哼了声,只得改口。「我是到街上闲逛,买点胭脂什么的,劳爷好找。」
他默了一会,才道:
「以后跟周遭的道一声,免得别人担心。」他的话说来平稳,似乎在谈话家常一样。
别人担心……这个别人是谁?
我没敢细味这话,问:
「爷找我有何事?」
「先生说妳在厅中问起了我,我便……」他这话说到一半便停了,大概是觉得理由太牵强。
我领首,道:
「那天我听到爷受伤了,便向先生请教爷的伤势,就可惜先生不大着急。」
四爷默了一会,道:
「先生早跟我说,秋狝会有乱事,着我加强戒备,大概是料着了便不着急吧。」
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先生是如何料到?先生当天为何故意坐在厅中?四爷为何要跟我说?
「先生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倒像是仙人下凡。」我轻笑说,装作没注意话中的意思。「恭喜四爷得此良助。」
此时帐纱被掀开,我望过去,见他牢牢地盯着我,便漾起抹笑,问:
「爷?」
「妳不好奇先生是如何知晓的?」他的眼光锐利如秋狝猎鹰。
「我一介女流,不通政事,好奇也没作用。」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伤口,只见他穿著单衣,里头是一层又一层的白布包里着胸前伤口,白布上还染了点浅红。
他默了会,道:
「妳可知道民间的白莲教?」
听到「白莲教」三字,我心中一惊,面上却要形色不露。
「略有所闻。」
如果说不知道,那就矫情了,北白莲南天地,还有小刀会、哥老会等小帮小派,都是令满情苦恼的反清复明组织。
「那妳对它有何看法?」
「都是些乱党贼子,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动不了我满清江山。」
「嗯。」
他不语,大概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道:
「我今次受伤,就是白莲教做的好事。」
我听罢眉心轻皱,不满地应道:
「这群贼子忒也大胆,竟然犯到爷的头上来。」
「他们的目标本来是皇上,还幸禁军挡住了,但百密一疏,还是有箭矢射到了包围之中。」他的眼神又回到我身上。「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白莲教会得知皇上的行踪,还能避过禁军的防守到达围场,分明是防卫方略泄露了出去。」
我听着心虚,却不知道他是试探我,还是闲聊而已,只怕试探的成份更大。我被怀疑不要紧,只怕整个戏班被随便扣个罪名全数杀光,满清的残忍手段在入关时已经暴露无遗。
「可是禁军中有奸细?」我眼珠轻转,又说。「又或有乱党混进了禁军之中?」
他想了想,摇头道:
「禁军中皆是八旗子弟,岂会反清复明?要说乱党混进军中更不可能,营中天天清点人数,绝对没有冒名顶替或无故增减的可能。」
「那会不会是白莲教的人把方略偷听了去?」虚虚实实的话最令人信服,由自己的口中说来更能洗脱嫌疑。
「方略我藏在书房中,房外有人守着,若不是亲近之人,是进不去的。」他的视线移开,叹了一声。「此次皇上遇刺,我虽然救驾有功,却是无论如何逃不了禁军方略失误的罪名,这只怕是一石二鸟之计,就算将军不成,抽只车也是好的。」
「亲近之人」,我听着了这四字,愧疚渐生,是我背叛了他的信任么?是我利用了他的感情么?若换着了别人,还该会在心中嘲笑他的愚蠢吧?可对着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眸,连有这样的想法也感罪恶?
他如赤子般毫不保留表达自己的心意,掏心掏肺地对我好,外间对他的风评无一相似眼前人,或许外间那个是真正的他,或许我眼前的是真正的他,真真假假,我听着看着都要胡涂了。
那个高深莫测的四皇子,和我眼前的他,真是同一人么?如此真诚无垢的心意,真能出自这在血腥染缸中长大的伟岸男子?
「雪?」
听得他轻唤,我这才回过神来。
「爷见谅,这些军政我都半懂不懂,听了也只蒙蒙眬眬地知道了大概,要真有什么好方法也不是我想得来,害爷费了番唇舌。」
「不要紧。」他微笑,神色间却带了点忧郁,怕是在担心皇上怪罪吧?
「爷别担心,您救驾有功,皇上想必不会怪责的。」我试图开解他,好稍稍消弭心中的罪疚感。「而且您是皇子,所谓虎毒不吃儿,您就别担心了。」
「惜我生在帝皇家,他随便一句话,都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他的话中满是苦涩。「身为帝王,第一样要学习的就是不让情绪左右,要戒急用忍。」
说到这里,他的唇边有淡淡笑意,眼神定定地落在床帷,但又穿透了床帷,显然思绪被带到了别处。可那抹淡笑却瞬间消失,彷如昙花一现,取而代之是怅然若失,当中还透着点恨意。
是那道朱红宫墙在每个人心里抹上不能褪去的血红,又或者,是人把宫墙染红?为何他能有如此复杂的情感?
「天色已晚,爷又有伤在身,恐怕不宜多想。」
他点点头,想挪动身子躺下,却拉扯到伤口而眉头轻皱,我看到他的脆弱,心中不忍,轻轻扶过他的肩,助他躺下。
他炙热的眼神锁着我脸庞,我不好意思回视,只得别开眼,假装低头整理被褥,待得要把身子退回帐外,手却被他一把拉着。
回过头去看,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就我尴尬得无以复加时,他开口说:
「后天附近的庙宇有庙会,听说热闹得很,和我去好么?」
看到他温言相求,我差点心软得立刻答应,可转念又想,这样是继续欺骗他,既然我们不会有将来,既然我的心肠硬了这么久,难道要因为一时心软而把过去的努力付诸东流么?
就在我沉吟未决之际,他的手放开了。
「我不逼妳,我后天黄昏在沉香阁外候一刻钟。」他的眼神不复脆弱,但其中的盼望却不意流露。「希望夕阳隐没的一刻,能见到妳。」
我微一颔首,他便闭上双眼翻身向内,我见状,静静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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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别院的路上,心中五味杂陈,若我真为白莲教,早该扭尽六壬接近他、媚惑他,甚至答应为妾,以在敌阵探取消息,但我一开始已经百般推拒,理由牵强得连自己也不能说服。
可若我真不忍心骗他,又何必窃取机密,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地?
我现在到底该如何自处?这样下去只会令情况更复杂,我是否该坚定立场?哪又该往哪边靠?
前面就是别院了,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竟然还不能决定么?
忽地远方黑色一闪,没入了别院旁的马厩,我眉头轻皱,随着黑影的方向赶去。
我藏身于树丛后,自那层层枝叶后看出去,见到两个黑影在马厩前站着,还好夜阑人静,两人的对话隐约传来。
「皇上有何反应?」
「种种证据皆指向太子,皇上气得不得了,依我看,太子党必势不如前。」
「皇上可有处分四爷?」
「事情还在调查,本来四爷必会失势,但现在以身挡箭……上意难料。」
「那咱们不就……」
「当然,但现下局势还未明,四爷的羽翼还未翦除,要乘势而上还欠时机。」
「若白莲教把四爷给……」其中一个黑影动了动。
「当然最好,但若失败,只怕……」
「绝对不会,四爷连禁军方略也能如此大意,只怕对踏雪是毫无防备,以踏雪为饵的话,何愁大事不成?」
「如此甚好,那就静待你的好消息。」
两个黑影再无二话,各自散去,我又待了一会,才自树丛中步出。
刚才其中一把声音甚为熟悉,但相距颇远,到底是谁实在想不起来,但必为白莲教中人,不然不会知道方略是由我窃取。
但对方是谁?既要太子倒台,又要四爷失势,难道也是白莲教中人?但何以要在深夜才聚头?难道是隐身官场中的教众,要掩人耳目?
怎样也想不通,慢慢回到别院,一掀帐帘,入目就是两张憨憩的睡颜,沐浴后被热气熏红了脸,在烛光摇曳下更显可爱。
蹲在床边看着两人,她俩纯净的表情洗涤内心烦扰,刚才的挣扎忧虑一扫而空,有什么比小孩子更惹人宠爱?
就在这难得的静谧中,姊姊叶子忽然眉心聚拢,一脸痛苦,口中又是喃喃道:
「别走……叶子会乖……」
睡梦中的妹妹大概也感受到姊姊的梦魇,小脸皱成一团,我一阵心疼,不禁伸手轻抚她的额,妹妹随即放松下来,半梦半醒间唤着:
「娘……」
她这么一唤,纵是铁石心肠也得融化,为何小小孩子竟要担着如此艰辛的过往?为何要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为何连乐聚天伦也是奢望?为何满人可以大鱼大肉,汉人就要吃树皮树根?
怎样才能让她们吃饱穿暖?怎么才能让她们有安稳的生活?满清入关几十年,市井平民就苦了几十年,若把他们赶回关外,是否就能有美好将来?
想到这里,脑中闪过他的脸、他的笑意、他的眼神……他一直待我以诚,并没划开满汉的界限,我在他眼中,不是汉人、不是戏子、不是奴才,我是踏雪,一个能让他舍弃努力以久的权力的人,一个值得珍惜的,独一无二的踏雪,难道我真要陷他于两难,陷他于不义,硬生生撕碎他的真心?
民族大义与儿女私情,我该如何决择?看来今夜注定无眠。
「踏雪。」帐外传来男子声音,却是班主。
夜已深,现下寻来必有要事,在我还未确定心意时,已经要逼我选择。
「我这就出来。」我轻道,不想吵醒睡梦中的小孩们。
轻轻披上他的披风,眼中看着床上的人儿,手摸帐帘深吸口气。
这一出去,只怕又接来一项艰巨任务,我该如何是好?依白莲教,还是依自己心意?
还是先听了再说吧。
帐帘无声掀起,但随之掀起的,注定是狂风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