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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识情味少女心怀 ...

  •   自苏府别后,寓娘总会望着那被她挂在内室墙上的起舞图发呆。她本就喜欢这副画,如今看着,又总会想起那日与王巩相处时的情景。尤其是他拱手行礼时的模样,低眉颔首,真心实意,还是第一次有大人这样待她。

      想那人俊逸潇洒,文采风流,年轻有为,赔罪也赔得坦荡有礼,真诚之至,实在叫人难忘。再看那画中自己的神色,寓娘不由怦然心动,那一池少女心湖初见涟漪。

      然而,寓娘深知,三槐王氏士族名门,大家望族,即便父亲在世时,两家身份门第也是相去甚远,更遑论如今?歌姬寓娘,可不会把自己的一颗真心送出去,让人看轻。遂将那些微苗头狠狠掐住,但对王巩总是存了份好感,日后相邀也多有回应。

      寓娘的日子便在宴请,待客中度过,作息也变得如当年云锦一般,从午后忙至半夜,看似繁忙,实则空虚得很。这便是职业歌姬的生活状态,寓娘身在其中之后,体会也愈加深刻。

      那些官家大老爷们,看似对她们欣赏爱重,厚礼追捧,今儿邀去同游,明儿送来好礼,却也是一口一个小姐(注①),清楚地点着她们的伎女身份。虽无轻慢嘲笑,但也是浑不在意,当是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少有例外。那所谓的一点点尊重,也不过是不随意动手动脚罢了。难怪云锦心中总有自卑,这样的日子的确会在人心中留下阴影。

      寓娘自幼受父母宠爱,论身份虽比不得那些大家族的小娘子,但论娇宠却丝毫不比人差。作为医官局的大夫,父亲官职虽不算大,但也受到足够的尊敬,更遑论,她家几代行医,受到周围百姓的爱戴。如今这般迎来送往,被人轻贱的生活,对她的心里折磨比云锦更甚。

      所以得空时,她总会把父亲的医书拿出来研读,背背方子,认认草药,甚至用针扎扎自己的穴位,以期在老父留下的点点墨迹和家族的医学渊源中平静自己的内心。她不知自己还需忍耐多久,但她必须忍耐下去。

      这段时日与王巩的相处渐多,寓娘也发现只有这个人从始至终只叫她姑娘,似对平常家女儿般,从未有轻视怠慢,始终礼遇有加。

      听云锦说,以前也只在一些宴席上见过这位王大人,从不曾见他单独在行院出没,倒真真是被寓娘吸引来的。

      听她如此调笑,寓娘不免羞怯,也确实对王巩好感日盛,待他也慢慢与别人有所不同。两人谈论的话题也从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发展到人生志向,甚至时政论策。

      某日,王巩来时,神情郁郁,似有难解之事。寓娘不由问道,“大人为何事烦忧?”

      王巩叹道,“如今朝堂上下尽谈新政,王相国力主,又有官家支持,新党遍布,人皆称道。偏有如苏兄、我等,时而上书言弊,倒叫人笑我,年纪轻轻却是个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之辈!甚是恼人!”

      看他一副愤懑撒气之态,寓娘不由好笑,心道这人倒真不见外,在她这里放得开得很。然而这种国家大事,他想从她这里听些什么呢?她又懂得什么呢?遂笑道,“如今新政盛行,京城上下随处可见,连我等乐籍女儿都要在各酒楼内帮着倚门卖酒,招揽生意,可见力度之广。朝中大人们无不称是,偏你们每每言非,可不显得不合时宜?”

      听她如此说,王巩还当寓娘也不能理解他,诧异道,“怎么?寓娘也觉得我做错了?你可知王相国虽人品贵重,奇才伟略,然新党内部不少投机攫利之辈,他们趁机排除异己,败坏政治,长此以往,岂不伤及根本?”

      见他如此正经,一副为国烦忧,深感无奈之状,寓娘也不再调笑,正色道,“寓娘不懂国事,只知为官者当为国为民。为武将者,就当金戈铁马保家卫国,为文臣者,则该针砭时弊为民谋福。万事皆有利弊,一件事情若是万人称‘是’时,有人敢于站出来说‘否’,才更显难得!新政亦是如此。”

      此番话,甚得王巩心意,再一想到她方才所言,便知寓娘促狭之意,遂笑道,“如此这般,好坏都被你说了,那你倒说说,巩到底该不该继续做这个不合时宜之人?”

      看他双目炯炯,盯着她不错神,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一般,寓娘转转眼珠,拉长声音道,“寓娘觉得,大人,随心就好!”

      “哈哈哈,好一句随心就好,正当如此!”王巩哈哈大笑,可不正当随心就好?他喜上书言事,乃为国请命,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又何必在乎别人言辞?笑罢,竟是长长一揖,“倒是巩迂腐了,多谢姑娘提点!”

      寓娘慌忙起身还礼道,“大人折煞奴家,大人品性如此,即便没有寓娘,也定能想得通。”

      此事过后,王巩更是将寓娘引为知己,往来频繁,日益交心。只是很少宴饮邀游,多半都在寓娘院内,谈心论事,乐在其中。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大寒食前一天,家家用白面做成枣饹飞燕,用柳条串着它,插在门头上,做子推燕(注②),以示寒食断火。也是在这一天,到了及笄之龄的寓娘,由沈妈妈做主行及笄礼,梳头戴簪。

      抚着新梳的发髻,看着铜镜中自己日渐抽高的身形,寓娘哀叹,自己也到了结发成人的年纪。只是想不到爹娘早已不再,身边无一亲人,竟是由行院的老鸨给主持的成人礼,怎不叫人悲哀!
      云锦看她神色,便知她心事,亦叹道,“都是些苦命女儿!”

      清明那日,无论皇家民间,纷纷忙于祭祀,人流在各处城门拥挤堵塞,四郊野外竟如集市一般人潮如水。

      前几年,沈老鸨说她出门不便,只准她在院内排列果品,拜祭祝告。今年,寓娘耍了些脾气,沈老鸨也不好太违了她这棵摇钱树的心意,只得吩咐唐婆子陪着她,到城外扫墓。

      寓娘出城这天,已是清明后二日,城内外人流已不像前几日那么拥堵,青幔马车一路平顺,出了陈桥门,赶到立在北郊的父母墓前。

      却见那处杂草丛生,灰尘遍布,似是长期无人祭扫,在四周修饬整齐,祭品满满的新坟映衬下,更显凄凉。寓娘满心哀伤,泪如泉涌,恸哭道,“爹,娘,女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你们!”

      她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墓前,徒手便去拔坟前的杂草,吓得唐婆子大吼,“我的好姑娘,你的手不要啦!”忙从马车里拿了工具追她,却见寓娘早已疯魔般地拔了不少,两手都是红痕。

      唐婆子急忙抱住她,将一块抹布塞在她手里,“我来除草,你去把墓碑擦干净哈,乖,听婆婆的话,你把手弄伤了,沈妈妈会骂死我的。”

      寓娘哪里冷静得下来,哭吼道,“婆婆,你看见了,你都看见了?那家人连墓都不肯来扫,我没话说他们了,不是人,根本不是人!”

      唐婆婆哄了她半饷,又帮着将墓碑周围清理干净,整饬一新,才摆上供果,让她跪拜祷告。
      寓娘方才痛快大哭了一场,倒是将憋屈在心里多年的不甘和委屈都哭了出去,也渐渐冷静下来。
      她直直跪在坟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爹,娘,女儿业已长大成人,虽说这些年经历坎坷,但也日渐懂事成熟。如今,虽还身在行院,但女儿从不敢自甘堕落,自轻自贱,一直自重自强,顽强地活着,一定会靠自己的努力早日脱离泥潭。请二老放心,女儿定会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盼二老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又磕了几个响头,寓娘才在唐婆子的催促下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第二天也有一辆马车前来祭拜她父母,见到她留下的东西,直高兴得那祭拜人涕泪交流,感天谢地。

      扫墓归来,沈老鸨见她手也红了,嗓子也哑了,嗔怪道,“瞧瞧你弄的,这样子还怎么见人?称病休息两天吧!”

      不必她说,寓娘也不想见客,她一直心情郁郁,一想到那荒坟凄景,便气愤难耐。那一家忘恩负义,人情薄凉,卖了她不算,竟连亲生兄长的坟墓都懒于祭扫,真是枉生为人!枉生为人!

      心情不好的寓娘连医书都看不下去,看到父亲那熟悉的字迹,总会自责自己不孝无能。尽不得孝道,守不得家财,就连自己这个人也流落风尘,辱没家门。

      心中烦乱,弹琴断了琴弦,刺绣伤了手指,只得用纸笔一通乱写乱画,抒发心中抑郁。

      那日王巩过来,听说她病了,非要进来瞧瞧。见她不似生病,而是有些郁郁之色,正在书案后,乱划一气。便绕到她身后,将那纸上的半阙词念了出来:
      晓星明灭,白鹭点、秋风落叶。故址颓垣,荒烟衰草,溪前宫阙。

      未念完,寓娘便把那纸胡乱折了几折,随手塞在一本书里,“闲来乱涂的,见不得人,大人还是莫念了!”

      见她手上还有未消的红痕,又一直微蹙着眉头,眼角也似有哭过的痕迹。王巩一阵心疼,轻问道,“到底怎么了?清明才过,是去扫墓了?”

      寓娘却只是默不做声,不想说这个话题。
      王巩叹气,寓娘还是不愿与他袒露心事,是还信不过他吗?还是真有什么难以启齿,不愿提及?

      只得无奈道,“这词意境甚哀,不好。待得日后,巩得佳句,也填一首《柳梢青》,来与姑娘鉴赏!”
      寓娘这才淡淡回应,“大人文采,寓娘折服,鉴赏谈不上,多多学习才是。”

      瞧她不愿再提,王巩遂转了话题,“姑娘及笄,巩还未送礼物,今日特意寻了这玉簪子,私觉颇称姑娘气韵,瞧瞧可还称心?”说着将一狭长锦盒,递到寓娘面前。

      寓娘打开一瞧,那簪子洁白通透,形状优美,簪头是一株梅花模样,做工精巧,煞是喜人。忽而想起,长久以来,王巩送她多是诗词书画,倒是第一次送这般礼物,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王巩小心问道,“可还喜欢?”
      寓娘点头,“喜欢!”
      王巩继而道,“那,我给你戴上,可好?”
      寓娘诧异看他一眼,迟疑半饷,却也没有拒绝。

      王巩遂小心将她头上银钗拿掉,将他的玉簪子戴了上去。赞道,“真美!就这么戴着可好?”
      寓娘吃不准他此举是否有深意,犹疑着没做回答。

      王巩见她一时拿不定主意,现在心情又不大好,便又转了话题道,“杨柳青青,春来日暖,待改日天清气爽,巩打点一番,约姑娘虹桥泛舟,可好?”

      寓娘见他不急求回应,便也暂且放下,不再纠结,跟着换了话题,“久闻虹桥甚美,却不曾去过。大人盛情,寓娘乐意之至!”

      见她应承,王巩忙道,“如此说定,待巩打点好一切,便来接姑娘。”
      那日王巩呆了许久,直到见寓娘眉心疏朗些,才安心离去。

      注①“小姐”一词,在宋代就是伎女的意思,绝对没有富贵人家女儿之意。富贵人家女儿一般称作小娘子或女娘子,所以叫人小娘子也不是调戏的意思。
      (囧了个囧,小娘子们,来笑一个!西门大官人,讨厌!)

      注②“子推燕”,清明节放在门前的一种食品,因纪念春秋时期介子推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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