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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Chapter 92 裹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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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第几片雪花覆盖到身上的时候,兰茨终于清醒了过来。
身下一半是冰冷的溪水,一半是松软的雪地,他头疼欲裂,看着穹隆中的弯月繁星,有片刻回不过神来。
山谷中一片寂静,唯有冷风呼啸而过,带来一阵阵血腥气,以及灰烬与焦骨的气味,那是大火焚烧过后的气息。
火……
他猛然醒悟,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前方走去。
他希望还能看到一个战士 ,看到一个跟他一样于乱军之中被击倒,却又恰好落在了溪流中,反而逃过了那场大火的战士。
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来时军容整肃的大军,如今变成了这满谷的尸体,同他们厌恶至极的奥克在一起。
渐渐地,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地上的血污,掩埋了他密集的脚印,而风里浓郁绵长的腥气却弥久不散。他立在谷中 ,再也无法压制满心的痛苦,无助而狂乱的大叫起来。
似是为了迎合他的悲鸣,遥遥地,传来一声马嘶。他诧异地转头,却见一块山石之后,跑出了一匹高大的棕马。
“是你……”棕马停在他面前便不再前行,他伸手抚摸它被大火燎焦的鬃毛,以及伤痕累累的身体,额头靠着它,眼圈泛红,“你还活着。太好了,我们可得找到大将军啊……”
但他没有找到大将军。
他找到一具骸骨。它是黑色的,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与穹隆之间,长刀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胸腹插着被烧得漆黑的数支长箭。腰刀险险地躺在左手指骨之间,还维持着本来的形状。
这是一片死寂的山谷,除了他和马,再没有一个活物。
可兰茨此刻只觉寒冷,却根本感受不到恐惧。
他看着那具骸骨,想到不久之前,它曾经是干净充实的血肉。在拔刀冲下山谷之前,面对着万箭待发的奥克军团,他曾对跟在身边的他说:“记住,活下去。”
记住,活下去。
“大将军,我送您……送您回家。”他伸出手臂,要将那具骸骨移到马背上 ,但在触碰到它的那一瞬间,那些骨头却尽数散落了下来。经历了许久的灼烧,它们早已拼不起来完整的骨架。兰茨抹了一把眼睛,解下外衣,安静而迅疾地将骨头们——尤其是那颗头颅放进去,然后提起了地上的两柄刀。
通人性的战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角似乎有一点泪光,但这一次,兰茨却无暇再掏出糖哄它了。
他背上包袱,爬上马背,轻轻拍了拍它的脖子。
“马儿啊,请你多少再坚持一下……带我们回去,带他回去。”
战马长嘶一声,载着疲惫的猎人,踏着满地的尸骨,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数日疾驰,赛忒大营已近在眼前。
看着雪中那寂静的营地。瑟兰督伊心中的怒火一重盖过一重,但他始终没有发作,他也不敢放纵自己深想……如果,如果他的推测都是对的……
墨绿金边王旗方至大营不久,弗拉蔻已至王帐慌不得地行礼,只道费丽弗琳将军正准备拔营西进,不知陛下前来,有失远迎。
正说着,一身白甲的女将已经掀帘而进。
“陛下。”费丽弗琳的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见到他第一件事便是单膝跪下,语声嘶哑,“臣下有罪,辜负陛下所托,大将军早有防备,击伤臣下,已带领克拉斯军团向墟谷去了。”
果然……
他右手悄然紧握成拳,冷声道:“传我命令,赛忒所有兵马全部拔营,待胡戈赶到,让他……”
“陛下!”又是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命令。
他沉下脸来,抬头望去,却见半途会和得他命令先行往西的库兰掀帘而进,年轻的脸上血色全无,“墟谷的人回来了。”
银发女将倏然抬头。国王目光一凝:“他在哪儿。”
“他带了……带了……”库兰并不知道国王问的其实是亚尔维斯。他想到那个人的话,喉头再度哽住,“他带了些东西回来。但是他本人……受伤不轻,又是连夜冒着风雪赶路,数日不眠不休,已经昏了过去。恐怕……要陛下,亲自过去看一看。”
亚尔维斯的大帐离王帐并不远。瑟兰督伊并不在乎走这一趟。他知道那头狐狸的帐中摆设向来简单到了极致,又从来不爱设毡子火炉一类,总是冷冷清清的。但是,他从未有哪次如此刻一般真切地觉得寒冷。
返回北境的将领乌压压立在帐中,围着案上一处被解开的包袱,神色沉痛。他看着那上面七零八落的骨头,良久,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笑。
“是谁说,这是大将军?”
无人应答。
他的视线缓缓落到一颗被烧焦的头颅上。它被孤零零地摆在那些散乱的骨头之侧,血肉全无,乌黑的颅骨上唯一异样的颜彩是白森森的牙齿,鼻子不见了,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空洞又冷酷地与看着它们的人对视。任谁看着这颗头颅,也没法想象出它主人活着的时候的面貌来。瑟兰督伊蓦地转身,嗓音喑哑:“是谁!”
“陛下。”离得最近的库兰扬起脖子看他,泪珠在通红的眼眶中滚来滚去,“臣下亲自救下那猎户兰茨,昏迷之前,是他亲口告诉臣下……”
“住口!”他陡然发怒,拎起黑发精灵的领子,神色阴鸷地看着他,“库兰,你怎么也犯傻?你跟在他身边多年,你不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陛下……”
“陛下,臣下都可以作证,库兰说的是实话!”艾嘉军团的几位将领面露不忍之色,“我们都亲耳听见……”
“疯了,你们都疯了。”瑟兰督伊松开精灵的衣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臣民,恨不能拔剑指着这一个个愚蠢的小将让他们好好清醒清醒,“你们说这是亚尔维斯?你们怎么敢!”
他在帐中焦躁地踱步,时不时捏捏自己的鼻梁,锐利的目光从一个将领的脸上又落到另一个的脸上,却始终未敢再落到那堆残骨和那颗头颅之上。他想或许他根本就是在做梦,他要从他们的神色中,找到他想要的证据。
“你们是中了奥克的诡计。你们再好好看看,你们怎么敢说,它是大将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不,也或者,是他的诡计。”
对,对!一定是这样。那头狐狸向来诡计多端,不听调配,北境唯他马首是瞻,他们一起骗他也未可知。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亚尔维斯到底在哪里。”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性子,缓缓拔出随身佩剑,“你们告诉他,让他马上来见我。以先王遗剑起誓,我可以不追究他私自发兵一事。”
无人能应答。
“让他来见我!”
一个虚弱的,陌生的声音缓缓在帐中响起。
“大将军他……确实在这里,陛下……”
瑟兰督伊缓缓转身,盯着一旁矮榻上苏醒的那个精灵,手背青筋乍起。
精灵衣衫褴褛,嘴唇发白,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冻伤。他很虚弱,身上到处都是绷带,却固执地,挣扎着下了榻,走到他的面前。
“是我亲眼所见……”兰茨抬头,第一次看到了他们的精灵王的样子。他身形高大,面容俊朗,穿着一身银甲,有一头灿金的长发。他和墟谷中的那个影子重叠起来,熟悉得,让他想要掉泪。
“是大将军他,假扮成陛下的模样,将格佐安及其主力引至墟谷,将它击杀。”
“他只率了克拉斯军团的一半主力入谷,而将另一半留在谷外,以防奥克伏兵。他们之间,活下来的,都可以证明。”库兰含泪道。克拉斯军团不仅是王国的中流砥柱,也是最得大将军倚重信任的力量。从荆棘岭中活下来的精灵告诉了他真相。他的忠诚与信服从来没有给错人。只是,他仰慕多年的,如师如父之人,给了他兵马,给了他权力,却唯独没有给他全部的真话。他的确是大将军的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但他从未想到那个不可为外人知的计划,却是用他自己的血,与整个克拉斯军团之力,为北境打开生门!
“我亲眼看到大将军与格佐安搏斗,我看到他在那之前已经受了伤,我看到他的长刀砍掉了它的头颅……我看到墟谷起了火,但随后便昏迷了过去。那些火石是何时布置,我并不知道。”兰茨喃喃道,“我以性命担保,没有对陛下说过一句假话。如若陛下还不相信,可以现在就去墟谷,刨开那些积雪,定能发现克拉斯军团的……”
“够了!”瑟兰督伊低下身去,认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精灵,想要分辨出他是否在说谎,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脸,“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又怎么能确定,你找到的,就是我的大将军,而不是其他人。”
兰茨看着这张再掩饰不住痛苦的脸,看见面前这双冰蓝色的眼中,有雾气渐渐浓郁,化为摇摇欲坠的水滴。他不忍地垂眸:“那是因为……”
“因为只有它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清润平静的女声突然响起。
瑟兰督伊回眸,却见费丽弗琳走到了案前,拿起那堆骨头旁边的一件形似弯月之物,轻轻擦拭起来。
那是一柄陈旧的,散发着血与火的味道的弯刀。沉木的刀柄早被烧得焦黑,但是随着她的动作而逐渐露出灰烬下本来面目的刀面却仍然冰冷锋利,熠熠有光。
“费丽……”一直未出声的费尔南多红着眼,似是想要走到她身边,却终究未迈出脚步。
“你离开前,就是用的这把弯刀,割裂了你的披风。”女将转向那堆遗骨,缓缓抬手,贴上那颗头颅的一侧,仿佛在隔着虚空抚上谁的面颊。银灰的眼直直地看着眼窝位置的两个黑洞,眸中却半点水汽都无,“是不是,亚尔维斯?”
瑟兰督伊的手一松,长剑铿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