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小园

23、旭绣

　　时维六月，百花竞放，芳薰怡人，我坐在玫瑰椅上，对面摆着一座山水纹描漆座屏，而那位盛眷宠厚的萧贵妃正凝着一双愁绪斑斑的眼端坐在屏前，座屏上悠远的山水衬着萧贵妃柔婉的脸，确实赏心悦目的很，之前总觉得这个女人和母妃十分相似，尤其是现在，蹙眉不语的模样，仿佛是母妃的翻版。
　　我啜了一口茶，笑道：“贵妃有何事不妨直言，莫非仅是前来喝茶吗？”和萧贵妃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宴会上，我与上官延的亲密，她已经可以淡然处之了。
　　后宫风云变幻，这个当初纯善的女子也不可遏制地蜕变了吗？
　　她清亮的眼眸闪着几许星光，终于开口道：“殿下，冒昧前来，实是有要事相求。”
　　我把茶盏递给一旁的侍女，微微伸了伸懒腰，玩味地瞥了眼一脸正经的萧贵妃，她颦蹙愁眉，柔柔说道： “叛军如日中天，皇上终日幽居宸清宫，别说是朝廷大臣难以得见天颜，就连我，皇上也终日回避。国不可一日无君，群龙无首，如今就算有誓死报国之人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们这些弱女子尚且抛开不顾，可是舜宫是皇上继承而来，这天下是大虞皇朝，我实在不忍见皇上……”说着娇躯微颤，眼眶盈满泪珠，她充满希冀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淡笑道：“贵妃是不忍皇上成为亡国之君吧。不亏传闻，当真深情的很。”
　　萧贵妃神色一怔，却凛然道：“我虽身居贵妃，但自知身份低微，而受宠优渥，恨不得化身男子战场杀敌以报皇恩，岂屑做那媚主之事。”从这副娇躯中竟能听到这样的言谈，我开始正视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好一副端庄高尚不可侵犯的神色。她继续道：“殿下与皇上向来关系笃要，殿下的话皇上一向爱听，恳请殿下能去劝劝皇上。”
　　我不语，她的眼眸渐渐黯淡，泫然欲泣，我反复咀嚼这个女子之前的话语，我想或许是真心的，她是真心为舜宫与大虞着想的。于是，缓缓地，我开口道：“贵妃久居深宫，难免对目前形势缺乏真实了解。”
　　萧贵妃微微蹙了眉，神色间难掩惊疑，我微笑道：“归安听闻那些叛军不过是一群草寇强盗，虚张声势，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一时纠合着人多势众，仗着残忍凶狠一路有些进展罢了，卫国大将军郭声威早已派往剿敌，料想凯旋在望，乌合之众岂可与精锐之师相对，贵妃想必也知道，宫中多是些幸灾乐祸说□□白的小人，专门喜欢造谣生事，无事生非，所以贵妃切勿轻信流言，我们身为女子比不了男子前线杀敌，皇上不仅仅是后宫嫔妃的丈夫，他身为一国之君，肩负万民重担，并非漠不关心，而是秘密筹划，有些机要非外人所能窥测，还请贵妃宽心，皇上向来明智决断，贵妃要坚信皇上。”
　　萧贵妃闻言半晌不语，我维持着嘴角的微笑，正要说些场面面让她离开，萧贵妃却看着我哀婉道：“殿下，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吗？”我脸上的微笑瞬间瓦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萧贵妃闭上眼，凄凄道：“殿下，玉碎山崩，日月星辰之行多不当，人心思乱，种种征兆无不显示皇朝衰势，皇上若是真力挽狂澜，就该安稳人心，至少正常上朝，如此掩人耳目，不过是自欺欺人，不敢面对。”她睁了眼幽幽看着我，低语道：“望殿下成全。”说完恭敬拜下。
　　我看着女子柔婉娇嫩的脸，突然拂袖而起，佯怒道：“贵妃未免太过杞人忧天，时辰不早，我要休息了。贵妃还是回宫好好冷静下再说。”
　　“殿下。”女子急忙唤道。
　　我摆手，淡淡道：“送贵妃出去。”
　　“殿下！请留步……殿下。”在女子越趋绝望的声音中我渐渐走远，可是我竟没想到她会那么不顾一切地追来，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回头看向仪容不整的女子，微微提高声量道：“萧贵妃，果然平民出生的你终究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粗俗野蛮，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我真后悔自己先前心里对你还有几分激赏。”
　　萧贵妃不禁脸红，我转向贵妃身旁紧随而来的婢女太监，呵斥道：“狗爬的奴才，怎么伺候主子的！来人！”
　　“是。”
　　“拖出去杖毙。”
　　“是。”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萧贵妃要挽救已经来不及，她看了眼拖出去哭喊的贴身婢女太监，急急对我求情道：“殿下，是我管教不严，求求你饶了他们。”
　　我看着萧贵妃道：“贵妃为人心软，倒叫这些奴才爬到上头，实在可恨。贵妃还是不要管，我替你好好教训教训，省的这群整日好吃懒做的奴才胆大欺主，蛊惑贵妃做些不该做的事，煽风点火的，教导起主子来，每日也不安稳。贵妃你说是不是？”
　　萧贵妃一时无言以对，听着的乞求声虽是着急，但也不敢忤逆我的意愿。我淡笑看向女子，道：“贵妃如此心急，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
　　“殿下。”萧贵妃狠下心不去看他们绝望的脸，道：“还请殿下借步。”

　　屏退周围人后，我道：“这样可以了吧。”
　　萧贵妃以一种异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缓缓从衣袖里掏出一方手帕，红纱罗，中心细绘一对并蒂莲，做工精细，一看就知价格不菲，我接过手帕，仔细打量，发现在右下角用更加深红的丝线绣“旭綉”二字，刺线走势妖冶缠绕，如莲花的梗蒂枝蔓交互纠缠。两个字缭绕在一起，不细看的话简直会认为是一个字，而中心那朵并蒂莲栩栩如生，枝蔓妖娆像是要滴下血一样，我冷淡道：“你想说些什么？”
　　我知道她刚才一直在留心观察我的神色，听到我的问话，神色难掩失望与疑惑，她低声道：“殿下难道不知这方帕子的来历吗？”
　　“来历？”我冷淡看着女子，讥诮道：“什么来历？”
　　她有些狼狈，但还是回视我，视死如归般凛然道：“殿下，我知道你其实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如今我拿出这只手帕，其一是物归原主，其二就是想要告诉殿下皇上的心意。”
　　我神色越来越冷漠，萧贵妃却像是不管不顾了一般，一股脑儿接着说：“皇上爱的不是苏王妃。他早就不喜欢王妃了，皇上他一直都很后悔，但是他还是默默忍受着殿下的误解，宁愿让殿下厌恶也不肯说出实情，其实皇上……”
　　“你说够了没有。”萧贵妃惊讶地看着我，我能感到她那双惊讶地眼光停留在我毫不掩饰的疲倦的脸上，沉沉静默了一会，我抬头捏了捏紧皱的眉心，道：“你出去。”
　　“殿下……”
　　“出去！！”
　　在她出去很久很久之后，我仍是紧紧攥着丝帕，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单薄的浮木。
　　这块手帕，承载着岁月的光晕，在暗室内隐隐透露着乳白的光，母妃，您因为屈辱而选择的死，带给我的却是万劫不复的未来。
　　打开门后，我意外看到萧贵妃仍站在外面，月光如水倾泻在她的三千青丝上，仿佛掉入凡尘的仙子。我皱眉不语，神色不悦，萧贵妃道：“我也知道这般纠缠会让殿下不甚其扰。可是有些事我一定要对殿下讲清楚。”
　　她神色凄楚，幽幽道：“我自幼贫苦，父母双亡，只得寄居在舅舅家里，舅舅为人软弱无主见，家里全是舅母主张，每日过着非打即骂的日子。”
　　“在我十六岁那年遇见皇上时，我便知道我一生都是他的。那时我虽不明所以，害怕又窃喜。但皇上对我极尽温存，百依百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一心一意，就算我发现皇上从不让我怀上孩子，就算知道皇上看着我的眼神总是不寻常，就算我明白自己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替身。但我确实真真实实爱着皇上。他带我脱离苦海，给予我荣华富贵，他是那么俊美不凡，就算我却永远也无法接触他。
　　“殿下，你或许不相信我之前的话，但我发誓，那是千真万确的。皇上是爱着你的，我能感受到他每次提起你时，不同于往常的他。就连晚上也会不自觉在梦里呓语你的名字，皇上对我的感情是怜而不是爱，对王妃是恋而不舍，可对你，殿下，完全不同，那是爱。我经常发现皇上独自对着你的画像出神，殿下你知道吗，皇上画了很多你的画像，他总是一个人对着恍神。殿下……皇上或许是一开始把我作为王妃的替身，可是后来他不再那样看我了，殿下，没有什么比深爱一个男子的女子所承认男子其实爱着另一个人更加痛苦真实。”
　　萧贵妃终于停止她的长篇诉苦，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动，从开始到现在，我没有表现半点不耐烦，只是一直心不在焉地看向天边的月亮，我悠悠转向萧贵妃，微笑道：“如此看来上官延竟是对我一往情深了。”
　　萧贵妃颤了颤唇，神色愈加哀婉。
　　“萧贵妃的话也讲完了，还在期待什么？”
　　良久女子嘴角勾起自嘲的笑容，落寞告退。我站在原地，任月光肆无忌惮地倾泻到我身上，像是沉浸在广漠无边的水中。

　　夜风清凉，携带着花木干净好闻的气息，不由有点寒冷，吩咐沐浴后，我百无聊赖地歪在躺椅上，这样的夜晚宁静地可怕，窗外栽种着芭蕉，宽大的叶子在风中飒飒响动，我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可第二天醒来后身子却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被子盖得整整齐齐。
　　接下来的还几个夜晚都是这样，原本睡在榻上的身子总是在醒来后安稳卧在床上。
　　夜幕降临的又一天晚上，我突然捉住那人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也没惊讶，只是淡淡道：“你醒了。”
　　我坐起身，理了理发丝，道：“我一直都没睡。”
　　他站直身子，不看我。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延哥哥……”
　　他猛然转头，我勾起嘴角的笑容：“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那一瞬间，我竟可以看到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一点一点冰冷下来，直到整张苍白的脸恢复到往日的漠然，鬓边的星星白发灼烧着我的视线，我维持嘴角的笑容，道：“你难道就没发现自己很可笑吗？”
　　他的身体似乎有瞬间变得很僵直，不想几月不见他的身子仿佛是急剧削瘦下去，华服掩盖下单薄得像一个少年，然而他只是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离去。
　　他这样做又是在证明什么，和萧贵妃的话达成一致，一唱一和，觉得自己不这样做就对不起萧贵妃的一番苦心，还是真爱着我，在萧贵妃向我坦白后尝试做些什么让我感动，然后前嫌尽释，与他如胶似漆。又或者只是偶尔兴起来看望我，并身体力行实现母妃的临终愿望，好好看顾我……
　　不过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自己纤白的手指，完美修剪圆而粉润的指甲，深深吸口气后，将手平放在胸口，心脏在手指下有力地跳动，好痛苦——这突如其来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