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小园

22、风波

　　晨风拂过，日光渐炽，三哥只是哀伤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我垂下眼，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过。
　　他终于开口：“我已经厌倦了在等待你的过程中煎熬。”我停下脚步，听他道：“曼儿，和我一起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一切。”声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紧张以及孤注一掷地狠决，“只有我才是最懂你的人，只有我才能真正保护你。”这些人，这些认为最懂我的人。我转头对上男子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珠里，是狂热，是颤栗，是不顾一切地势在必得吗？
　　我看着他，忽的笑道：“三哥，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母妃虽则走了，整个王府还需要你来支撑。”在寂静中，我转过身轻轻道：“有些话，不是兄妹之间该说的。嫂嫂还在等你，三哥，还是赶快回府吧。”
　　说完，我向前迈了一二步，“哈哈……”压抑而神经质地低笑声自背后传来：“不要笑死人了。”我顿住，皱起眉，听他道：
　　“兄妹？如果你一开始就有兄妹的意识，为何又三番五次来撩拨我，现在又把兄妹这顶帽子来压我，七妹啊七妹，你真是残忍。
　　“你最先恋慕我无非是这副长相和那人相似，如今你意识到后，就想赶快甩开。我们之间，由你开始，也就由你结束，那我未免也太可悲了。你从来没有考虑我的想法，从来也不在意我的想法是吗？你让我恨也不是爱也不是，每晚你知道我都是怎么度过的吗？除了你，我根本无法亲近其他女人……”
　　“闭嘴！”我截断他发狂般的话语，转头冷冷对上他的眼睛。
　　他微微一叹，突然出手紧握我的手腕，猛地逼近我的脸，那张清淡如仙的脸头次染上了欲望的色彩，一瞬间仿若换了个人，“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完全爱上你了，不过你是个可怕的女人，自私、任性，除了我，你说，除了我，谁才会去真正珍惜你这个人，……”而他向来清澈的眼睛一瞬间如古井般幽深，阴滲滲，仿佛有千言万语积压在眼里，沉淀着压抑过的疯狂而变得无比沉静。
　　这样的三哥，还从没见过。然而此时我心里只有反感。现在对他已经完全失去兴趣，挑明了又如何，又能拿我怎样，若非顾念是兄妹之情，我早就一走了之，又怎会听他这疯言疯语，自从明白自己那种畸形的感情，不仅仅对自己，连带着对这个时时出现提醒当初我一系列行为的三哥，都只会越来越让我厌恶，继而逃避。若他还维持着先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象，我还可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笑谈几句无伤大雅的话。
　　而现在，我冷淡道：“你想怎样？”
　　“我……”他突然有片刻的迷茫，似乎也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惊讶，我趁这间隙甩开他的手。
　　“我现在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陪你在这里胡言。”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便径直拨步离开。
　　“不要走。”后背坚实的温度，腰上紧致的力度，还有脖颈上方紊乱而燥急的呼吸——他竟从后将我牢固在他怀里，“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到回去……他带给你的只有伤害……不要走……”仿佛害怕母亲远去的孩童，他一个劲地念叨着，害怕着，我稍有动弹，换来的只有更加强硬的力度。
　　真是疯了，我对着树叶摇曳处的黑色身影使了个眼色。

　　还未回到王府，于如海拦住我的马车，道：“公主节哀，逝者已矣，生者尚存，皇上在宫里等着公主。还请公主莫要辜负生者心意。”
　　“心意。”我讥诮重复，于如海在我锋芒毕露的眼神下淡然敛目，我笑道：“那好，走吧。”
　　回到逐翠宫，院子里空无一人，风轻轻拂过帘幔，浮动的清晨的光斑自树荫漏缝处筛落，一地朦胧斑驳的碎金。
　　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我缓缓抬起手，感受光与阴影的孩童，嬉戏的脚掌在几乎透明的手指上欢快跳跃。想到小时候，总是以这种单纯的方式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
　　光阴，一去不复返。现在的我，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我。
　　又何必恋恋不忘呢。
　　空气中有广玉兰的香气淡淡的牵引着此刻的心神，我放下手，看向院子的墙角，那里栽种着几竿秀美的广玉兰，洁白敞开的花瓣，中间毛绒绒的灰绿花蕊，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了伍月。

　　宫里的边春湖畔，三月莺飞草长，芦苇丛迎风摇曳，我赤着脚坐在湖畔，白嫩的脚趾若即若离地点着湖面，我要嫁人了吗，再过一个月就要嫁给别人，可是，我不甘心地咬了咬唇瓣，随手折下一旁纤细的芦苇，脑里闪过绯衣少年清冷如雪的姿态。脸颊不禁红透，我懊恼地甩了甩头，可是我为什么老想到他，他明明就不喜欢我，每次都是淡淡瞥我一眼，手中的芦苇被我捏成一团，我泄愤地扔向湖面，正要起身，听到身后温淡的声音：“当心赤脚着凉。”
　　我吓得几乎要掉入水，却被少年轻轻一扶，我靠在他萦绕冷香的怀抱，感到腰肢上沉稳的温度后，我红了脸慢慢挣脱他的怀抱，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不好说。
　　“把鞋穿上吧。”他转身而去。
　　少年踏实平和地走远，那离去的修长身影蓦然触动内心深处。
　　“等等！”我慌忙喊出来，赤着脚向那抹红色背影奔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跑，那抹红却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迷失了方向，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灰色的雾霭中，再也看不到。
　　我向周围大叫，“出来！”可是喊道声嘶力竭，回应我的仍是一成不变的灰雾，我的声音埋没在团团的雾气中找不到方向，我无助地跪在地上，泪水一串串溢出，阴霾的雾气中渐渐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纤丽的身影，翠绿的衣裙，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姗姗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轻柔道：“郡主，又做噩梦了。”
　　“绿芜。”我喃喃道，“绿芜，我好怕。”
　　她的手像要抚上我的脸颊，但在触碰时却从我脸上穿透，我惊惶地倒在地上，绿芜从我身上轻轻透过，她优美的嘴角扬起亲切温暖的弧度，携着那个裙摆上沾满泥巴的女孩飘然远去，我，终于，还是落得一个人了，可是我的泪水早已干涸，我侧身坐在吴王靠上，撑着腮眺望远方连绵苍翠的山色，点点寒鸦飞过白玉盘似的满月，凄凉的嘎嘎声划破静谧的长空，收回远望的视线，我看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华灯初上，这是七夕佳节了吗？可是竟有如此圆满的月儿。
　　“哥哥，为什么乌鸦会叫啊？”
　　“那是乌鸦看到满月，错认成太阳，还以为到了白天所以会叫。”
　　“哥哥，为什么乌鸦会认错呀？”
　　......
　　大壑湖，广阔无垠的湖面上点缀着闪耀的灯盏，平静的湖水泛起琉璃似的华彩，倒影着万家灯火，我站在湖边的杨柳树旁，看着三三两两的年青男女欢笑而过，阿黛挽着贾珩的手臂向我走来，相对笑语间情意盎然，我双手紧攥成拳，努力维持住嘴角的笑容，然而他们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从头至尾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我，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感到一阵解脱，可是，转眼时我瞪眼看向湖畔卿卿我我的男女，女子姿态柔顺地靠在男子怀里，男子宠溺地抚着女子的长发，旁若无人般亲昵，可是他们在我回过神的下一刻又不知所踪，我的心口空空落落的，母妃，我想起适才女子眉眼间生动笑意。
　　“曼儿。”有人按住我颤抖的肩膀，我回过头，是三哥，他正难过地凝视着我，我迁怒似的拍开他覆在我肩膀上的手，三哥脸色一白，半晌无语，“你可知我最厌恶你什么。”三哥失神般看着我，听到这话毫无反应，我嗤笑道：“就是你这幅装模作样的脓包样。”
　　话一说完，他一伸手挖出我的心，邪气笑道：“你原来还有心。”
　　“像你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
　　无心的人，会死去吗，我看着自己空洞的胸口，再看向面目模糊的三哥，仿佛变成那个女孩，她惨白着脸狞笑地看向我，胸口处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要死去了吗？

　　惊醒后，室内是昏沉的暗色，铜兽香炉里的烟雾氤氲整个房间，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脏在手掌下不安地跳动，无心之人吗？我想起那个被我挖出心的女孩，难道是她的冤魂在作祟。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哈，那些被我枉杀的冤魂，终将吞噬一切吧。
　　我想了很多，所有以前不敢面对的回忆我都逼自己一点一点慢慢地咀嚼回味，这种逼迫让我内心彻底地陷入疯狂的混乱，可是我的外表却依然能维持住如水般的沉静。
　　在设想即将毁灭的那一刻，我心里的阴霾又瞬间消散，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我挂念的，如此一来，我对于那些令人不齿的回忆也坦然起来，甚至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可是很快我发现这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骗局，分明在骗自己——即使我在如何掩饰，仍无法逃离内心泛起的战栗。这种战栗感渐渐扩展到身体里每一个细胞，以至于我时常在恍惚担忧中度过每一天。
　　“啪啦啦”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我没有转头，淡淡道：“拖出去杖毙。”
　　在那个战战兢兢的侍女的恐惧地尖叫声里，我竟意外得到了心灵上奇异地填满，或许有办法了。
　　在她被拖出门外的那刻，我心血来潮般扭头去看那即将面临死亡的侍女，她年轻的脸上因过度的恐惧而彻底扭曲，可在接触到我目光的那一霎那，那双黯淡的眼中先后夹杂着流露出了希望哀求与痛恨绝望。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连日来因为毫无表情的僵硬脸孔终于如冰澌溶解般完美地展开笑容。我热爱上人濒临绝境的生动表情，他们带给我每日的充实与享受，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唯有死亡。
　　可是，我却不喜欢看人在被杀死的过程，有时从外面经过，看到再被粗厚棍棒杖打的奴才，腥红的血液弥漫在她纤薄的背部，远处看像是一层浓厚的血雾，而她奄奄待毙的表情，竟会让我有片刻的恻隐之心。
　　在我身旁所有人几乎都换上了一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表情，唯有那个叫小紫的侍女，始终是淡然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