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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罪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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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桌上那封还未开缄的信,我回忆起那段许久不曾触碰的往事,昊是一个开朗的少年,但他的身份却比延还要尷尬,据闻他的母亲是胡姬,生下他就被赐死,年幼的昊在宫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虽说是皇子,却与奴僕无异,这也是因此与延格外亲密的原因吧,我想两个母族卑微的皇子,必会有同病相怜的感受,所以能够同心协力和那群尊贵的皇子相对抗。
可那时的我在听闻这些传言后,对於昊仍能没心没肺地任性欢笑而感到疑惑,若是我处於这样一个位置,当时的我这样想,必定是羞愧不已的吧。
今早就有人将这封信送到我面前,昊的势力果然已经渗透到皇宫了,我如是想著,将桌面上修饰简洁的不起眼信纸扔向火炉,看著信纸在火中无力地焦毁。
看来那天也绝对不是偶遇,
“公主,好久不见。”
“是你。”
他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饱经岁月沧桑的面孔,笑道:“荣幸之至,公主仍记得在下。”
“你有何事?”
“在下冒昧前来,只是想和公主商量些事。”
我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把上官昊这个人的存在完全忘记,他曾经是全国闻名的驍骑将军,令胡人闻风丧胆的戎狄剋星,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好笑,这叫以胡治胡吗,昊本是胡人,却以攻打胡族闻名,岂不是可笑。
当时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延身上,无论昊功绩再如何傲人,与我总是无关。
但如果一个在外人面前总是很开朗的男人在碰到你后就变得矜持,答案则呼之欲出,昊对我的情感也是我模模糊糊有感受到,不过对於他,我也只是当做增加是一个战利品来看待罢了。
昊当年被上官延逐出国界,饱尝艰辛,自此回来无非是要一雪前耻。
他引着我走向一处民房,里面阴暗潮湿,只是站着就浑身难受,他虽背对着我,却像是看穿了什么般,微微一哂:“草屋简陋,还请公主稍微忍耐片刻。”
语气里有明显的嘲讽,我淡淡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呵。”他侧过头,那张脸上的疤痕越发恐怖,“在下此次只为和公主做个交易。”
我盯着他,空气里有一触即发的气息,昊淡淡然回视我,坚毅的五官,深幽的眼神,看不到,再也看不到这个男人过去面对我时该有的眼神。我突然一笑,“说来听听。”
三月后叛军大肆攻入皇城,舜宫岌岌可危。
我依然迟迟而起,但是周围已经没了可以使用的婢女。到处是疯狂的尖叫声,杂沓的脚步声,器物当啷的落地声,还有大群人马嘶喊的叫喧。
这些愚蠢的奴才,做这些临死的挣扎又有何用,以为尖叫痛苦就能抵挡一切吗,以为颤抖乞求就能逃离一切吗,这即将来临的,是永远也挣脱不开的宿命呵……
我拢了拢蓬松的发丝,慢慢下了床,再掀开最后一幕纱幔后,看到韩厥一身整齐黑衣,冷定地侍立在外侧。
好奴才。我道:“阿厥,过来。”
如今是早春,凤阕上的风寒意逼人,带着鲜血与硝烟的浊,带着泥土与嫩芽的清,让人生出几许错乱的恍惚。从上往下观望,能看到舜宫七横八错的道上四处逃散的太监与宫女,偶尔还能看到几个华贵衣装的妃嫔,华髻散乱,宫袍不整,形容仓皇。他们混成一团,甚至撞到一处。
看,这便是恐惧的力量,多么强大啊,如此纯粹,如此无私,什么人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昔日再高贵的人也会抛下所谓的尊严,地位,像狗一样本能地逃生。
“公主……”
我侧头,看到韩厥担心地看着我。我眯起眼细细看着他,直到这个苍白的少年像是做错事般低下头去。
“差点忘了。”我道,“你还在这里。”
我缓缓靠近站在一侧的黑衣少年,他的脸是象牙白,鼻子略高,眉目深沉,我像是头次看清这个一直以来影子般沉默侍奉我的黑衣少年,竟然是个外族人,我想着,此刻已经走到他面前,能感到少年向来挺拔的身躯有细微的颤抖,我右手袖中的匕首低鸣着缓缓脱鞘。
“七妹。”我顿住手中的动作,向一侧看去,三哥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定定看着我。
我不再理会韩厥,转身向凤阙边墙阑干迈步。
耳边遥遥传来兵器交接的兵乓声,人马刺耳的嘶鸣声,混杂着狂笑与悲鸣,哀嚎与痛苦,拉杂交错,我靠着阑干,转头看向上方灰白色雾蒙蒙的天空,蔼蔼团团的云,见不到阳光,唯有昏暗,朦朦胧胧,像是一罔久而不醒的梦境——这一切又多么像一枕欲罢不能的梦啊。
微风簌簌拂过,衣袍发出萧萧的翻飞声,我涣散的视线渐渐凝聚,轻叹道:“你明知道,我是不会和你走的。”
“那你准备做什么?”
我不语。
“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好的事物。舜宫不是天下,也代表不了天下。相信我,我懂得怎样将你失去的欢乐与幸福找回来。”
这番话似乎是精心准备要来感动我的。
但欢乐,幸福吗,我想,我从来不需要这种被夸大的虚幻情感,我这一生就该这样毁灭,我希望毁灭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在这个埋葬我前半生,这个我曾经厌恶过,抵抗过,最终仍是无可奈何地与之相互依存的宫殿里,死去。
难道不该这样吗?
我实在,厌恶透了。也活够了。
“为什么不试着去相信我?”三哥的唇动了动,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另一道声音的出现适时打破了僵局。
“公主,皇上在等你。”
我听到声音,转过脸,黑衣侍卫的视线碰上我,含着意味不明的深意。
仅沉默了一瞬,我便向他走去。
三哥迅速上前紧紧拉住我的手腕,我回转头,看着三哥。
“不要。”三哥紧紧看着我,他握得这般紧,我的手腕隐隐作痛,四周的沉滞被一道寒光刷地点亮,血腥味霎时弥漫——利器深深刺入肌肤,血液如无数沟壑在周围蜿蜒流淌。
血,深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修劲的手流下。
即使如此,三哥仍不放手,我开口道:“拿开你的手。”
三哥望着我,良久,耳畔传来他含混不清的话:“为什么?”
“你弄疼我了。”直视男子受伤的眼睛,我一字一句道。
舜宫最為雄伟的宫殿“宸极宫”。黑衣侍卫将我送到后,默默离开。
我一步步走上丹墀,进入庄严空阔的大殿,大殿里鸦雀无声,赤金的蟠龙柱子默默栖伏着。金丝帘后,隐现男子屹立的身影。
还有静静憩息着的皇座,那耀着璀璨无比的光芒——吸引无数人为之疯狂的座椅。
他启动皇座上的开关,玉陛掀起一处暗室,一级级青黑的玉砖通向不知名的涌动而来的黑暗。
他带我走入这处闻所未闻的舜宫最大的秘密宝库,期间我们不曾说一句话,不曾交流一个眼神。
走入暗室后,上方的玉陛自动合上,隔开人世的一切喧嚣。裡面是深沉绵的黑暗,鼻息缠绕着空凉的气息,我听到水的滴答声,滴答——滴答——,在空洞的暗室里迴绕响彻。凉意自踵至顶缓缓爬升,我不禁向他越发靠拢。
嚓地一声,他燃起事先準备好的火折。
一方浑圆的红光,紧紧环绕着我们。
狭长的暗道两壁雕刻着狰狞而神秘的画像,那些栩栩如生的不知名怪物,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中,它们张牙舞爪,似乎要穿透墻壁向我们猛扑而来。
暗道的地面平整光滑,一路向前延伸。
这便是舜宫所拥有的谜,又有谁会想到,这所密室竟会隐藏在最为光明庄严的地方,在朝堂严肃而瞩目的光辉下静静潜伏着。
等待着有朝一日,它的主人亲自来此,掀开这里凝滞的黑暗。
滴答——滴答——
水的滴答声越来越近,微弱火苗下隐现的青铜大门出现在眼前,门上的铜环威武凶横,浮着一层浓厚的灰尘。他将火折递给我,用匕首在掌心割开一道血痕,将血盛入铜环的缝隙。血越流越多,我看到他脸上渐渐失去血色,惨白地像一层单薄的纸,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可是门却仍然没有异动,
“滴答——”“滴答——”
血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一般,他不断地挤压,不断地划开手上的皮肉,不断地注入那红得耀眼的血。血,满目都是那深红色流动的液体,我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握着火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有那么一瞬,几乎想要吮吸那渗出血珠的斑驳掌心。
终於,门裡传来古怪的卡啦声,起先还是轻微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渐支撑不住,站立的身体像是随时会倒下,手上满是伤痕,血不住地滴落,
铜环变得光鲜亮丽,下方的地面竟也盛满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
“轰琅琅”门终於开啟,露出一道窄小的裂缝,扑面而来的清凉的阴风,伴
随著水的空凉,散去了那奇异诱惑的血腥味。
他紧绷的脸放鬆下来,仿佛卸下来一个巨大的包袱。
我看向他的手,他若无其事地握了握掌心,向前走去,脚步虚浮而踉蹌,那隻手仍在不停地滴著血,心头冲上一股烦躁,我冲到他眼前,在他莫测的眼神下,抓起他的手笨拙地包扎,血透过薄薄的丝帕漫开,其上的并蒂莲愈加鲜艷欲滴。
他的视线停留在丝帕上,空气中骤然充斥着压抑的悲凉,我迅速伸回手,猛地转头向门裡快步走去。
手腕一阵无法抗拒的用力,我侧过头,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腕,那对平时看来深幽的目光此刻却如易碎的水晶,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生生逼迫自己扭过僵硬的脖子,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不要,说出口。
终于,他缓缓地柔和下力度,眼神隐藏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低低开口道:“跟著我。”
裡面是一处开阔的暗室,四周的角落自动燃起烛臺,中间是一处高耸的圆柱形祭坛,祭坛上唯有一盏诡异的蓝火幽眇地绽开。暗室四周墙壁满是用不知名青黑砖块雕刻的恐怖图案——惟妙惟肖——痛苦般扭曲着身体的人形生物,他们张大嘴像是在发出惨叫,承受着人世间难以相信的酷刑——而那些丑陋地看不出形状的怪物,正一点一点蚕食他们的身体。
“訇——”青铜门在我们进来轰然阖上。
那缭绕不去的回声像是宣告死亡的音符,我心上一阵空虚,不自觉生了退意,他仿佛感应到般转头看向我,竟是微微一笑,轻声道:“不用怕。”我立刻别过脸去。
他走向正前方的祭坛,颀长的身形静静站着,若有所思地盯着盏奇异的火光。之后,双膝一弯,跪在祭坛前。我心头一突,从没看过他这般谦卑,抛去往日的孤高,虔诚卑微地像一个原始的信徒。
我转过脸。不愿直视这番模样。
沉闷而执著地叩拜声传来。
叩拜后,他扯下那处包扎的丝帕,血浸透了绸的表面,默默凝视着自己的手心,将血滴在跪处前方的凹槽,再次是血,视野里,心上。这齣封闭的祭坛像是隐藏著什麼蠢蠢欲动地怪物,在血液的刺激下开始低鸣,要挣脱这世代的诅咒,咆哮著吞噬一切。
他是故意的,故意把我带进这里,故意做给我看,他想要我陪葬……我突然落下泪,不断流下,和血液,一起滴答滴答渗入地面——
我们彼此对视着。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缓缓伸向我的脸颊,像是要拭去我的泪水。但他终究颓然放下手,转过头,轻声道:“你走吧。”
“这本身便是一场肮脏的交易,正如这个所谓的虞朝,丑陋的本质掩盖于光鲜外表下。而现在只有向地底下那些浊臭腐烂的怪物出卖身为这代帝皇的血液与□□,才能得到一线生机。”
“你……”
我难以置信地看著他,不过很快我看到这处封闭的地方透出的一丝光亮,那丝温暖的人间的光亮,带著清新的泥土与草木的光,那处救赎般的光,就是通往外界的门吗,他对著我轻声道:“出去后有人会在那裡等你,都是我培植的心腹……你后半生……必会安稳无忧。”
我抬起头,让脸上的泪水倒回去,到如今早已分不清所谓的爱恨了。
我道:“我不走。”
他注视著我良久,直到那丝光亮渐渐暗淡,突然笑道:“再不走真的就走不出去了。”
我看著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言的折磨,那丝人世的光亮射下的浅淡阴影终於消散。
室内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没有光,只有双方微弱的眼神胶著在一起,
“你不知道,祭品的下场。”他慢慢开口,“是永生永世的罪孽。”
我跪下身倚在他脆弱的躯体旁,听著周围逼近的爬动声,像是蛇,像是蝎子,像是蠕动的虫,笑道:“那麼,就一起在罪孽中沉沦吧。”
我们的爱,
比死亡还要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