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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晨光又亮了点。 ...

  •   晨光又亮了点。
      静悄悄的林地上,我们并肩坐着。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这残酷而又醉心的寂静。
      最后,还是我先说,“伯父他。。。”
      “家父他,就像那伯夷,叔齐,不愿食周粟。明亡了,不愿苟活。”顿了顿,他略显迟疑道,“听说你家也发生了些变故。”
      “嗯。”我点点头,眼里泛起酸楚,被我强压了下去。
      “对不起。”他说,“我没能阻止他们。”
      “嗯?”我惊疑地抬头,盯着他问“凶手你认识。”
      他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表示默认,“他们知道我和你。。。所以瞒了我。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的手攥了拳头,嗖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他急急跟了上来,拉住了我的手,“宝儿。”
      我抽回手,撩起胳膊,“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又狠狠推了他一把,推得他往后一个趔趄。
      “我不认识你。”我吼道,扭头就走。
      这次,他没有追上来,原地站着不动,片刻后朗声道:“既然这样,宝儿,我们就此别过。”
      “保重。”说到最后的这两个字,温柔到了极致。
      我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放慢了脚步,惊恐地回头,只见他笑盈盈正地凝望着我。
      阳光这时洒进林中,给他的身影披上朦胧的光色,他的笑容刹那间定格在了永恒。
      “你要走?”我问。
      他点点头,走过来,把手轻轻搭上我双肩,点点头,道:“宝儿,我们不得不说再见了。江南舒子易等人招募了一批人马,准备近日起事,举兵抗清。岳父和我下月就去投奔。”
      他低下头,捧起我的脸,款款深情地望着我,神色复杂。
      幽黑的瞳仁里闪烁着激情豪迈,乐观勇敢,也透露着凄凉无助,决绝悲伤。
      我忽然心头一凛,一把抓住他,颤声道:“别去。端哥。你会死的。”
      他不语,痛苦在眼里一闪而过,继而又摆出一个轻松的笑脸,说,“不会的。”
      我默默无语,只把手绕到自己颈后,解开绳子,拉着绳子从衣领里抽出他当年给我的那块梅花陶坠,捧在手上,端详了片刻:这么多年了,这梅花还像当初一样色泽红润,娇艳欲滴。
      我把那坠子递了过去,“戴上它,会保佑你的。”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把那坠子挂在脖子上。
      他伸出手,把我额前的一缕头发摞到耳后,然后,飞快地,在我额上啄下一个吻。
      我愣呆了。还没等我反映过来,他已经放开了我。
      树林那边传来人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唇,朝我使劲点了一下头,便一转身,迈着大步循着来时路走了。
      我慢慢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蹒跚而行。
      从此,天高水远,人各一方,抑或阴阳相隔,生死茫茫。
      耳边只有脚踩着树枝的响声,咔嚓咔嚓。
      “宝儿,”他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不管发生什么,你要替我,好生活着。”
      我遽然回头,他已经走远了,身影一闪就淹没在那一片茫茫的树林里了。
      ***
      几天后,舅舅风尘仆仆地从南京赶到了。
      虽然贵为一品大员,他身穿白布棉袍,头戴瓜皮小帽,带着五六个家仆就这样来了。他面容分外憔悴苍老,大概因为长年征战,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脸颊上有两道深深的半月形皱纹。
      其实,这是我打有了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些年,舅舅对我而言是一个遥远而伟大的存在,像定海神针,深藏海底,却一定乾坤。
      所以,看到他如此平实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着实吃了一惊。舅舅一见到我,就把我搂在怀里,口中喃喃道:“我可怜的宝儿。是我连累了你爹妈。”说罢,不由得老泪纵横。
      我心头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舅舅在灵堂祭过我的父母,就帮忙去张罗后事了。
      晚上,舅舅的厢房一直亮着灯。想必在忙着公务。
      我在他们口徘徊许久。最终鼓足了勇气,上去敲了敲门。
      “是谁?”
      “宝儿。”
      “宝儿?”他显得很惊喜,亲自走到门口,为我打开门,慈祥地对我笑着,“快,快进来,外面冷着呢。”
      舅舅的屋里炉火并不旺。但毕竟是比外面暖和。他招呼我坐在炉边的位子上,自己到角落里张罗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个小瓷杯,笑盈盈地走过来,把杯子递到我手上:“来,宝儿,喝杯莲藕茶。天晚了。这东西安神。”
      我接过温暖的茶杯。打开杯盖,杯上立刻腾起白汽,莲藕的清香沁人心脾。
      接着我们开始唠家常。舅舅说,他上次看到我的时候我还在襁褓里,转眼已经是大姑娘了。说那时我娘叽叽喳喳地像只喜鹊,转眼人说走就走了。说他这些年做错了不少事。
      “我知道,他们说我是卖国贼。”他看着我,淡淡说道,“这个,我其实一点也不生气。我虽然算不上铮铮铁汉,但被清兵俘虏时,我还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虽然,皇太极对我恭敬至极,屡屡劝降,但我见了他总是破口大骂。后来,我干脆绝食数日,只求速死。”
      他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后来,我怕了。倒不是怕死。只是,我为官多年,树敌颇多。我怕我死后,全家老小遭人陷害。这里也包括你爹妈和你。。。当然,弄到后来,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是连累了你们一家。”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然后,接着说,“但我做这个决定也并非全部是私心。清兵入关后,生灵惨遭涂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广州大屠杀,残忍暴行,罄竹难书。这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可以利用清廷对我的信赖而拯救天下,减轻百姓的苦难。这层一想通,我就决定不死了,背明而降清了。”
      我听了恍然大悟,道,“这些年为难舅舅了,要如此忍辱负重。”
      他略微点了点头,“好在当今皇上对我的建议采纳颇多。比如这次,我南下坐镇南京,就是为了把这一带的动乱平息下来。可以让老百姓早日过上和平安宁的好日子。皇上也采纳了我的建议,劝降为主,围剿为辅。对于这些忠明的义士,只要他们愿意归顺朝廷,朝廷对他们一律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听到这里,我的心头咯噔一下。我低头呷了口茶,拿了杯盖在杯沿摩挲。
      我的心里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端哥的事,是不是该告诉舅舅。端哥要是真的去投了义军,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他又是那么拼命的一个人,一定会死战到最后一滴血。要是把这事告诉舅舅,有舅舅罩着,他该会没事的。
      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放下茶杯,正襟危坐:“获赦的又有哪些人呢?”
      舅舅微微一笑,有些得意地说,“扬州鲁辅仁,宁波张子楠,松江周溪宁,还有庄启,吴穆飞,宋冉等人,都是我亲自劝降的。你老舅我,别的本事没有,说服人还是有一套。那些壮士,各各视死如归,可碰到你老舅我,四两拨千斤,为他们细陈利弊。人就怕冷静,就怕想到值不值,一旦从牛角尖中钻出来,发现天地之大,就不会一心求死了。”
      听到这里,我心头如同黄河倒了堤,波涛汹涌,我颤抖着起身,走到他面前,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舅舅,”
      “宝儿,你这是干什么?”舅舅忙过来扶我。
      我仍然直直跪着,一字一字地说道:“宝儿有事相告,有事相求。。。”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落雪了。雪落到屋顶上,细细琐琐屑屑,仿佛千百头蚕在咀嚼漆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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