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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找到舅舅,大哭着扑到他怀里,叫他一定要救端哥。 ...

  •   我找到舅舅,大哭着扑到他怀里,叫他一定要救端哥。
      可舅舅无奈地叹气道,“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一根筋。就是不认错。铁了心要赴死。我也实在想不出办法。”
      “那他不认错,就必须死嘛?”
      舅舅沉重地点点头。
      “我们不可以想个别的法子吗?比如找个死囚顶替?” 我抱着一丝希望问。
      舅舅不言不语,只是一劲地摇头。
      终于,圣旨下来了,包括端哥在内的四十三位拒不降清的义士,拟两个月后,西市问斩。
      我天天陪着端哥,跟他下棋聊天。有时候玩得兴起,我们会忘了是在哪里,笑得前伏后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这样的时候,我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也安排了他的妻子素蓉和他单独相处。素蓉来时,我就回去,一个人伤心地踏着月色,任凭泪水滑落脸庞,像流星飞速掠过天际。
      我就这样陪着端哥,走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
      临刑前的那晚,我身穿蜀锦金镂衣,头戴翡翠明月簪,提了酒壶,出现在他面前。
      同往常一样,他看到我特别高兴,油腔滑调道:“哦,美人陪喝断头酒,做鬼也风流。”
      话音未落,两只酒盅已摆上桌,铜器碰到桌面,“叮哐”作响。
      他从我手中接过酒壶,酒一直线地落入酒盅,一滴未洒。
      “唔,好酒!是柳叶青!”他咂咂嘴,又转动着手腕摇动酒杯,让酒香弥漫开来,贪婪地嗅着。
      “对,是家乡的柳叶青。”我微笑着说。
      我们默默地对干了几盅。他从兜里摸出来几样东西,说,“来,小笼包,帮哥几个忙。”
      他把两封信递了过来,“麻烦你帮我把这信一封交给母亲,一封交给素蓉。我刚才写的,但我恐怕见不着她们了。”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在谈意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见我收好了信,他的脸上又浮起狡黠的神色,“接下来,就让我们来完成未完成的事业。”
      他说着,从枕头下取出一张纸,打开。正是那天画了一半的那张画。
      “正好阿,今天的小笼包美得仙女一样。来,给哥笑一个。”
      我努力着,把嘴角往上翘了翘。
      他显然不甚满意,眼珠子一转,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个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小笼包现在该听说过了吧?可是你知道吗,事情背后有玄机,还是长大后的司马光自己透露的:那天司马光和王安石斗嘴。司马光拍拍王安石的肩膀说:‘介甫,跟我斗?你还是太单纯了。’王安石淡定地回击:‘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砸个水缸嘛?换了我也一定会这么做,我和你比,只是少一个机会罢了。’司马光眼中射出两道寒光:‘机会,是自己创造的。你只知道老夫砸缸,却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掉进去的吧?’”
      我愣了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顿时笑得前伏后仰。
      他趁着我大笑之际,飞快地在纸上勾勒出我的样子。画中人,眼睛笑成弯弯的玄月,唇边一个小酒窝,一脸幸福。
      这下他圆满了,小心翼翼地把画收好,自言自语道,“带在黄泉路上,就不会忘记了。”
      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一阵风,吹得他额前的发丝微微颤动,吹得他眼里的澹澹波影都泛起了涟漪。
      “哥。再画一张吧。”我说。
      “嗯?”抬头问。
      “画一张你自己吧。送给我。”
      他无语地看了我片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好。”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略一沉吟,就手起笔落,刷刷几下。纸上顿时显现出一横马立刀的少年,风流儒雅,雄姿英发。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不只是形影,还有那让人看了豪气顿生的风骨。
      他放下笔,满意地点点头,眼里忽然灵光一闪。笔又提起,在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道: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
      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
      流光一瞬,离愁一身。
      望云山,当时壁垒,蔓草斜曛。”
      写罢,他把笔一扔,把画递给了我,举起酒杯,道,“宝儿,哥今天高兴。来,陪哥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我们高声说话,开怀大笑。手舞足蹈着,浑身抖动着。没有一句话不引来大笑,没有一声笑不是夸张而又放肆。
      宇宙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疯狂的酒徒。
      逝者已逝,而来者犹未来。此刻的我们是两个轻盈无比的灵魂,搏击着,缠绕着,舞蹈着,飞翔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月亮已悄悄爬上高窗,一柱清芒,挥洒流泻,落地成霜。
      我俩都已经趴倒在桌上。
      桌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汪油了。但那烛油上,仍然斜着一束蓬勃芬芳的光,亮丽至极,照着他半开半闭的眼睑。
      不知是因为烛光,还是因为酒,他横在桌面上的脸蛋显得晶莹剔透,鲜红润泽。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分明都是活脱脱的生命在跳动。
      我把手摆上桌,手变成一只五只腿的小虫,一溜烟爬到他的手边。他的手一动不动,像一座小山,小虫爪子爬到了他那“小山”上,欢快地蹦达。忽然,那里地震了,“小山”翻了过来,把“小虫”一把抓住。
      我咯咯咯地直笑,要把手抽回。
      可他的手里却加了劲,死死抓住我的,口中喃喃道:“别动,别动,这样挺好的。”
      我的手停止了动作。
      我们就这样。他的大手,握了我的小手,指腹的茧摩挲着我的手背。
      “真好。”他说。
      “嗯,真好。”
      又过了不知有多久,他的手捏了捏,口齿含糊道,“喂,宝儿,我上次问你的那事呢?”
      “什么事?”我迷离着双眼问。
      “就是那事。”
      “什么事?”
      “你告诉我吧,是谁告的秘?”
      顿时,我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醉意顿消,愣愣地直起身。
      “我。。。”我感觉到自己心在狂跳,“我…不知道。我问过了。但舅舅说,这个不能说。”
      “哦,”他从桌边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吃力地把头靠在墙上。
      烛光在这个时候“嗖”地熄灭了。
      只留下月光,照着他长长的睫毛,很快就有大颗大课的泪珠在上面凝结,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他才缓缓说,“宝儿,你的眼睛都告诉我了,你连个牛都不会吹。”
      我懵了,不知所措。
      他坐起来,直直地盯着我,“其实,知道这事的人就这么几个。我心里也有猜测。你告诉我,让我了却这桩心事,好安心上路。”
      见我迟疑了,他又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拉了我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柔声道,“宝儿,告诉我好吗?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有他的苦衷。我不会责怪任何人的。”
      “真的吗?”
      “嗯,”他闭了闭眼,点了点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月光把我俩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青石板的地上。
      忽然,我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了他,颤抖着,哭着说,“端哥,你要原谅我呀。我是为了救你啊。我不想你去送死啊。舅舅说会帮我们的。。。”
      我反复重复着这些话,疯了一样。
      怀里抱着的人,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突然,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我迟疑着,直起身,惊疑地看他,他半张脸浸在月光里,泛着青灰,半张脸沉在黑暗里,无法分辨。脸色僵硬,仿佛一尊雕像。
      我摸摸他的手,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端哥,端哥…”我摇晃着他。他还是一动不动。
      忽然,他抽身站起,走到墙边,背对着我,面壁而立,语气冰凉,“请肖小姐自重。天色已晚,请小姐移步。”
      “端哥。”我颤颤地呼唤他。
      他不再理我,仿佛已经和那石墙化为一体了。
      我抖抖索索地站起,一步一步地蹒跚走向门外,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上昏暗的阶梯。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嘶声竭力的叫喊,“啊——————”叫声尖锐,刺破夜空。狱卒们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回事?”
      “是那姓邱的小子。”
      “刚才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到了最后关头了,人总有点疯样。没事没事,回去睡吧。”
      …
      我仍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出衙门的大门,走进冰冷的月色里。
      ***
      第二天的刑场,我没有去。
      我知道他讨厌看到我。我不希望他上路的时候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
      事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说他面对刽子手的屠刀,直立不跪,真英雄也。
      但我知道,他是被那夜的月光冻僵了。
      他死后,舅舅给我了一个包裹,说里面是他的东西。舅舅说对不住我,人没有救下,只能把他这些原本应该充公的东西弄来给我。
      包裹里有那件衣服,领口上还爬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针脚。
      包裹里有那幅画。画中的我笑得像一朵花。我把那画烧(捎)给了他。
      包裹里还有那个梅花坠子。红色的丝带上,血迹斑斑。看来他是戴着这个上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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