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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聿(四) ...


  •   少年鲜衣怒马,恣意如一场桃花。
      地处四川盆地,成都到了六月中旬才有了些许仲春的气息。飞花席卷天际,马蹄踏过,幽香不绝如缕。
      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头,十几骑深蓝衣衫的潇洒少年快马扬鞭而过,疾如风,虚如影,灼目如虹。他们默契地依托成一道窄而斜的扇形直奔往城门外三十余里、藏于深山之中的唐家堡,纪律严明不失灵动,是为武林人士又敬又恨的唐门刺客。
      落在队尾的一匹枣红马突然扬起前蹄,在一个面人摊子前打了个转急停,惊得两旁的行人慌乱地散开,随即抱着看好戏的不厚道心态围成一圈在不远处观望。
      马儿眨巴着清澈透明的黑眼睛,无辜地望着抱住自己的吃饭家伙抖抖索索成了个球的摊主,“咴咴”地谴责自己的主人;手戴鹿皮手套握着缰绳的娇小少女也觉得自己做了件非常没有唐门职业素养和高冷风格的破事儿,她尴尬一笑,旋身翘着腿侧坐在马鞍上,右手食指弹开盖住了大部分脸的银白鬼笑面具,露出一张带着俏皮笑容的秀丽脸庞。
      江湖传言,唐门刺客行踪诡谲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使是洗澡吃饭入洞房他们的面具也绝不离身。但执行任务时,他们却会取下面具,让每一个死在暗器/毒药/匕首/唐刀……之下的倒霉鬼知道自己该去找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以示某种诡异的尊重。
      于是一直想不出来自己怎么就招惹上唐门的面人儿摊主瞬间就哭瞎了——不,他不甘心!一定是东边两条街路口卖糖葫芦的王二麻子嫉妒他得到了隔壁火锅店配锅底的刘寡妇的芳心,不惜拿全部家底聘请唐门刺杀他来了!
      “不,你想太多了。”
      不得已听完了他全部哭诉的少女囧囧有神地扶了扶额,无奈地叹息:“唐门在你们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我们戴面具只是为了遮阳,当然也有些初出茅庐的师兄弟姐妹是因为太害羞了不好意思见人……算了,闲话少说,为我捏个面人吧,钱少不了你的。”
      她优雅地执着鞭梢清点着光洁尖削的下颏,脑袋一歪,扎成一束长长马尾的顺直头发在身侧开出一朵妖娆的墨色的花。少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好奇地问道:“听说你手艺很好,可以照着我捏一个吗?”
      既然只是安全无公害的生意上门,傻瓜才会继续躲下去。小摊主二话不说摊开所有材料和工具表示让哥捏个性转的你都没问题,气场之凌厉架势之宏大唬得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愣一愣的,登时就少了几分传说中唐门的神秘,乍一看也不过是个面貌出挑点的普通女孩子罢了。
      “嗯,那好,谢谢你。”少女礼貌地点头道谢,随即聚精会神地研究起面人的制作过程,偶尔无意识地插几句诸如“不要给我染腮红,太娘炮”或是“我扎的是马尾辫,不是麻花辫”之类,既冷傲刺客形象破灭后,也不似想象中惯坏了的大小姐,反倒很好相处似的。
      放松下来的面人摊主恢复了四川同胞爱好“摆龙门阵”的八卦精神,十指不停,嘴巴也不肯闲着。他乐颠颠地问道:“哟,唐姑娘,你捏这面人儿是要做啥子啊?”
      “我听师姐说这个面人可以做定情信物,以后遇到了喜欢的人,就可以把‘自己’送给他啦。”说起也许还很遥远的朦胧初恋,少女落落大方,声调语气里没有一丝腼腆,“所、所以,请您别忘了刻上我的名字!——我叫‘唐墨’,‘唐门’的‘唐’,‘墨笔书言’的‘墨’……”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还未在薄煦的微风中消散,眼前的画面转瞬即逝。恍恍惚惚之中,他看到那个总是用小动物般柔软的表情注视着自己的小姑娘羞怯地仰起头,眼睛里星海闪烁,倒映出千回百转的无数个他——无数个太子长琴温其如玉的脸庞。
      然后唐墨咧开嘴灿烂地笑着伸出手,强迫似的递给他一个栩栩如生、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小面人儿,认真地说:我是你的了,长琴,请把我收好。
      但最终这个承载了她的一切美梦的人偶,就像那些被太古洪荒涌来的潮水所吞噬的记忆,无声无息地失落在了岁月一隅。
      在灵魂抽离、夺舍与融合的无穷无尽的苦痛折磨中如一滩烂泥瘫倒在地,他绝望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挽留些什么。
      ——让他抛弃什么都可以,唯独有她不想忘,也不能忘。

      ……

      这个小镇的春天来得也极晚。
      山外的桃花都快开败了,这里的绛桃却才吐了几个花苞。
      一袭单薄玄衫的年轻男子冥冥中受到什么感召般倏忽驻足,抬头看着有些阴沉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灰蓝天空,轻轻浅浅地一笑。谪仙似的俊美青年随手摘下一个骨朵儿,握在手心中慢悠悠地挤压、揉烂、攥紧后不以为意地抛开。
      粉艳艳的汁水顺着修长手指的纹路滴落,如写意的线条,肆意勾勒出青年毫无死角的美好。
      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笑如春风拂面,静若象牙玉塑。表里如一,心如明镜,是为谦谦君子。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他看见本应有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所在的小酒馆竟成了一家破败幽暗的凉茶铺,她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红彤彤招牌也被拆了个干净、只余因日晒雨淋而淡得几不可见的些许印痕时,他心中的暴怒与狠厉是怎样炽烈得足以毁天灭地、焚尽一切。
      他的疯狂是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的,因为他何其恐惧有朝一日识破了自己真面目的她,会因此害怕嫌恶得一走了之。
      若是连她都要离弃自己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不如就一同……死去吧。
      青年抬起眼帘眺望着,孤寂的身姿仿佛是在九天之外的悬崖峭壁上回首归途——原以为他们能够就这样互相保护着,互相等待着,互相慰籍着。可以跳脱诅咒而不再冰冷的心,甚至因此而雀跃得鼓动不休。但是背负了天谴的神灵,是否只能独自承受这超越万古的悲伤?
      可是太子长琴,早已经不是神了!
      现在的他,更不是她依恋信赖着的太子长琴!
      眼下他只想听她亲口回答,她的离开,是无可挽回的逃避,还是事出有因?
      他真的很想……知道呢……
      冷冽的视线远望见凉茶铺里有两个闲极无聊的女子做着女红家长里短,表情是惶惑到扭曲的青年颔首,流觞长发落下如丝缎的帘幕,再抬起脸时又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男女老少通杀,实为套人话头于无形之中的逼供利器。
      只是这些愚蠢的凡人永远都不知道,完美到极致便是虚幻,而这种虚幻从来都是恶徒用来掩盖真实目的的伪装。
      于是青年——渡魂归来的唐聿微笑着从容上前,躬身一揖:“二位姑娘叨扰了,在下斗胆有一事相问,烦请姑娘答予在下。”
      ——这两个女子,他依稀有两三分印象。她们是住在附近的一对姐妹,叫什么却忘得一干二净。姐妹二人曾因无钱供养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在店里帮过几天忙,也受了唐墨不少恩惠。她们与唐墨关系算得上亲近,若是向她们打听阿墨的去向,可能比其他人知道的都要多。
      不过一时半会的停顿,唐聿的心念已转了十几个来回。面上笑意更美,丰神俊秀,云淡风轻。
      “哟,这位公子真是好生俊朗……嘻嘻嘻,当然可以。”
      荒乡僻壤长大的姑娘家有几人能见到如此超凡如芝兰玉树的儒雅青年?恐怕大多都是看了一眼便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了吧。姐妹俩的脸绯红得相映,当即女红也不做了,吃吃地笑着互相推搡,嗯呀了好半天才娇羞地应了下来。
      心中忽生几分厌恶,唐聿嘴角的笑弧一寸寸冷却。他轻声道:“在下想找一人,名唤唐墨。”
      出乎意料的,姐妹俩闻言齐刷刷地退了一步,好像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似的不悦地皱眉。
      “诶呀,公子,您找这人干什么?仔细着别被什么居心叵测的人给骗了。”其中一名年龄看着大些的红衫女子大惊小怪地问道,谈起唐墨的口吻就像在说些无关紧要却招人恶心的秽物,“这小贱蹄子据说可是个妖怪呢!”
      “是呀,我听张员外家十一房小妾提起过,她说她亲眼看见唐墨半夜三更溜到王屠户家的院子里,生吞活剥了一只鸡!”穿着蓝色衣裙的妹妹不甘示弱,急急忙忙地再爆猛料以得到唐聿的注目。
      “哼,打从她一来咱们这里我就觉得这小贱蹄子不对头,没想到是个妖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啧啧啧……怪不得好几年过去了,不仅不见老,那张脸反而一天赛一天的水灵,也不知是修炼了什么妖法邪术!”
      眉梢眼角隐隐有了岁月侵蚀痕迹的红衫女子有些妒忌地恶毒地咒骂,恨恨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估计是靠吃小孩子养的。”蓝衣女子哂笑,故作风情地撩着耳后的头发,唐聿却只注意到了以她们的条件绝对支付不起的绞丝金镯——那是之前张员外上门向唐墨提亲所带的无数彩礼中的一件。
      “她不是有个弟弟,叫什么……叫‘唐聿’来着么?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她又说不出个二三四五,现在一想,别是真给这小贱蹄子吃了!嘁,还弟弟,谁知道是不是她拐骗来的,丧尽天良!”
      “还好张员外一双慧眼识妖孽,生生把那贱蹄子打出了咱们镇,不然现在大家伙儿可能都得在她肚子里见面了。”
      “呸!姐姐您可别逼我把隔夜饭给呕出来。不过张员外可真是英武威猛,不光经商是一把好手,还修习过驱鬼降妖之术,我要是能作他第十九房小妾,做梦都该笑醒了!”
      “就你这丫头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就做梦去吧你!……”
      因诋毁他人而兴奋起来的姐妹俩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甚至都没发现面色越来越可怕的唐聿早已拂袖离开了茶铺——她们过去曾为自己哪里都比不上唐墨而自卑过,被她帮助而产生的微薄谢意甚至抵不过日生夜长的恨意的万分之一,一旦最后一层遮羞布被他人以威逼利诱的手段撕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便是凡人的真面目么?
      ——这些嘴脸丑恶的蝼蚁,就是她认认真真的爱着的、努力去帮助的人么?
      为什么他们竟会如此愚昧与盲目,他们心中幼稚却慑人的黑暗面,简直又可笑又可恶。
      ——不消想都知道这些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藏在宽大袍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皮肉泅出猩红点点,不及他眼中滔天的怒火夺目。
      还以为阔别一年半载、以成年男子的面貌回来,就能带她离开、娶她过门,没想到这些蠢货居然轻信流言逼走了她,甚至如此逞口舌之利轻贱于她,真是死一万遍都不足为惜!上一世他不能陪她到最后,如今居然连保护她都做不到了么!。
      脚步虚浮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唐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悄无声息地走近镇上唯一的水源、一眼古井旁边,素手一挥,洒下一包白如灵幡纸灰的粉末。
      清透井水瞬间变成妖异的红色,又在须臾间褪尽。水波微澜,倒映出青年染上几分狠厉却依旧如画的眉眼。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仙,而欲成魔。
      “阿墨……这一世,我只能如此护你了……你会恨我吗?”
      飘渺的叹息被千风裹挟而去,不知所踪。

      ——后二月,有远客来访,方知虞山镇上下二百四十三户人家,一夜之间悉数暴毙,死因不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唐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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