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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雨水:谁动了我的青春 ...

  •   (雨水——每年的2月19日前后,太阳黄经达330度时。此时,气温回升、冰雪融化、降水增多,故取名为雨水。雨水节气前后,万物开始萌动,春天就要到了。如在《逸周书》中就有雨水节后“鸿雁来”“草木萌动”等物候记载。)
      【上】
      除夕那天赶下午五点的动车回家过年,在车上足足听满满唠叨了三个小时,主要是埋怨我人微言轻任人鱼肉,在举国欢庆新春佳节时被迫留守异乡,还连累她也吃不上新鲜的年夜饭。
      其实有什么呢?不就是回趟家么?
      上学的时候,家是一张绿皮的农行卡。我妈不止一次地骂过我:“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一次钱,得给多少人的屁股和胳膊上扎一回针?”听起来真够血雨腥风的,我每天吃的食堂的饭,是和着多少人的血汗和狐臭啊?
      研究生毕业,死乞白赖地窝家里两个月,最后是当着街坊邻里的面儿被我妈硬生生拽出去的。其实就算她不赶我,我也已经被社会的白眼和为人的自尊筑起的十字架压得喘不过气。
      上了班又跳了槽,每天就像拧紧发条的胡桃夹子一样,随着大众东摇西晃敲敲打打,戴着假面具费力演出。
      而家,这个奇怪的建筑物,在我妈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争夺存在感,它欢迎我的身体走进去却拒绝我的灵魂。
      真的,我妈亲口说的:嫁不出去,你就是个人人厌弃的孤魂野鬼,我们家不收鬼!
      但我回家真不是为了我妈,我是因为想我爸。
      我从小没爷爷没外公,我爸就兼任了祖父的职能,给我做过竹蜻蜓带我去过乡间放风筝,性情温和刚正不阿,简直是我童年世界里的圣诞老人外加一休哥。他身上总是一股淡淡幽香的甘草味,这种味道伴我多年在外,思乡情切。
      我爸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噪音和热闹拥挤的人群,可我妈都喜欢。我曾经问过我爸,我说老爷子你这么温文尔雅高山流水的,怎么眼光那么低?
      我爹瞅了一眼正在做饭的小老太太,掰了一瓣橘子递给我,说“你看这橘子,不剥了皮亲口尝一尝,你上哪儿知道它是酸的还是甜的?”
      这是传说中的一句话黄段子么?我眯着眼用一阵冷笑回敬他,心里琢磨着,原来老爷子你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假英儒。从此对他的敬重又深了一层。
      可我爸真的很爱我妈,我从没见过他俩红过脸吵过架,有时候真让我妈逼急了上火了,那多半是因为心疼我。我爹这个人,生气也不说话,就坐在墙根长吁短叹,眼角偷偷瞄我妈,等着她偃旗息鼓前来安慰。
      我想,连我妈那样一只野豹子我爸都能给爱成自由女神,这样的男人,我此生是没有机会遇到了。最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个和我说过“我养你一辈子”的男人,让我妈给抢了。
      怪也怪在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相交在地平线了,任地球如何自转任时光如何匆匆,它就是永远傲然睥睨人间百态。
      小时候对很多事理都不以为然,可是时光荏苒,我越来越感念父亲的人生观。记得以前参与制作一个谈话节目,当时有个嘉宾特别做作地说: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的观念认同之日,也就是他/她开始衰老之时。
      这句话,也许是真理,但实在噎死人了。
      过了春节特意请了一星期的年假,就是想在家多陪陪我爸,唠唠家常看看云卷云舒什么的。但我本该掐指算到,老太太是不会让我宁静致远的。
      前两天在饭桌上,我老给我爸夹菜,我妈坐边上看着不乐意了,脸上悻悻的又不好发作,只能在别处给我找茬。
      “小妹啊,这过了年了,你就是‘周岁’28了吧。”我心想这老太太真记仇,上回跟她强调的女子年龄要讲周岁,她还搁心里边儿算计着。
      “生日还没过呢,不算周岁。”我没好气了。
      我妈恶狠狠地横了我一眼,气鼓鼓地长嘘一口气,压制住怒火。我知道,要不是我爸在,这会儿我已经被吊在我家房梁上了。
      趁着我爸被打发去盛汤的空档,小老太太目不斜视、气定神闲地夹了块鸡屁股放我碗里。然后说,“妈单位的梅阿姨给你介绍了一对象,定了初九相亲。”
      我一听正打算扣碗发飙摔门而去,拿筷子的手被我妈一把按住,“你要是不去,吃完饭立马给我打包走人,以后也不用回来见我了!”
      哇靠谁稀罕见你?我就是可怜我爹,要不你现在就把我从户口本里抹掉,我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跟你姓。
      努力平复情绪,压低嗓音,“梅阿姨?哪个梅阿姨?”
      我妈啜了下嘴,“哎呀我说你这记性,就是你那个中学同学的母亲啊!放心,我跟梅阿姨关系好着呢,亏不了你。”
      她这么一说我立马领会了,我妈指的是我初中同学徐佳。
      打小信奉的犬儒哲学造就了我胆小怕事与人为善的高尚品质,长这么大就树过这么一个暗敌,就是徐佳——我发现这人名字一听就透着一股虚情假意的狐媚味儿。
      跟她估计是生来就八字不合,要我罗列讨厌她的理由,真的手残了也写不完。归结一句话:除了男人,她什么没跟我抢过?
      丫从小就爱跟我较劲,事事不愿落于人后,正所谓志存高远身为低下。不过除了在长辈面前戏演得比我好,她没一样胜过我的。这回是逮着机会想摆我一道呢!
      徐佳一定是知道要直接由她介绍,我铁定不去,就迂回着让她妈出面。我年前听说她找了个年纪跟她叔一边儿大的男朋友,据说身高不足一米七,就是有俩臭钱。
      徐大小姐哪儿能忍心眼见我嫁不出去啊?她恨不得看我少女失足、遇人不淑、同床异梦、婚姻破裂、人财两失再来个不孕不育。这综合素质,简直是东方不败!
      明知道我的小胳膊拗不过我妈的大腿,这货绝逼是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行,去就去!见招拆招。姑奶奶今儿不给你办服帖了,日后你还不蹬鼻子上脸?再说了,甭管你摊多大的棋面儿,我方槿要是抵死不从你徐佳还能把我怎么着我还真不信了!
      于是,在春节过后的第一个节气,乍暖还寒的时候,我打着一把油纸伞,哦不,我打着一把印着银行商标的折了一根骨的破伞,出现在苏北小城一家十分别致、中西结合,还卖新疆羊肉串的西餐厅门口。
      【下】
      正月里餐厅人不多,我一眼就被大堂正中央那位拼了两张椅子还包不住腚的中年男子销魂的坐姿吸引了注意力,这一身憨态可掬的动物本能气质和徐佳完全是一路货色。
      错不了,就是他了。
      眼见我走过来,两张椅先生缓缓起身,渐渐笑逐颜开。
      西装穿这么笔挺,皮鞋擦这么锃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以前没打扮过人样啊?
      我礼节性地打了招呼,自报家门。
      “你好你好!哎呀,你比佳佳给我的照片上漂亮多了!”
      废话!徐贱佳莫不是从我妈那儿挖到一张我羞于见人的照片,她能给你看?
      “会不会太暗,我开下吊灯吧。”他站起来抬手去捞月。
      “太高了,你恐怕够不着的。”我眼见他伸长的脖子冒出的青筋,给了他善意的提醒。
      “不会,我比佳佳男朋友还高一点五厘米呢。”僵持了两分钟,他终于举白旗,“还是让服务员来吧,这灯可能就不是由客人来控制的。”
      服务员走过来一抬手轻松打了灯,我终于可以定睛瞅一瞅眼前这只米其林牌北极熊。
      稍微带点儿修辞地说,他要坐着不动的话,你从他左脸颊那颗大黑痣看到他右耳后的污垢,需要五秒钟。已经给你直径了,剩下的自己算吧。
      服务员上了菜,北极熊开始挥着熊掌自我介绍。他说自己也在上海工作,上个月刚跟前女友分手,那女的到现在还死活赖着他。我阴阴地笑看他,真想现在就去问问那位万中无一的前女友:姑娘你是爱上他能吃吗?
      可不是吗?两根烟不到的功夫,一桌子油腻的中西式餐点,熊爸爸已经开始刮盘子了。天地良心我真不是对肥胖人士有什么偏见,我是对肥胖还不自重的人有偏见。
      我心想你都吃光了,我现在走人应该不会太失礼以至于要我付账单吧?
      言语推搡一阵之后,北极熊红着脸问我要电话。我慷慨激昂大笔一挥,把来的路上在电线杆上顺手抄的卖梅毒偏方的手机号默写给了他。
      临走前,我含情脉脉依依不舍,在耳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记得Call我哦!”
      出了门我急速前进,在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抽手取出电话,拨通了那串我以为这辈子要带到阴曹地府去的号码。
      彩铃唱到“你做了别人的小三”时,机主戏剧性地接听了。
      “哎方槿是你啊!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我那哥们不错吧?我跟你说绝对的钻石王老五,这都是看在老同学还有咱妈多年情分的面子上,我亲表妹我都没舍得给介绍呢!你们还在一块儿吗现在?”
      “徐佳,咱能别整这些尸臭的场面话了么?说句实在的,你闹这一出,是真觉得我能遂了你的心跟那只米其林配上么?” 妈的要不是给你姐姐随过份子钱还没收回来,你以为我能忍到今时今日?
      “哎哟,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方槿你以为你谁啊!”
      “是,我谁啊?我这种货色肯定是配不上他的,他这么好要不你上呗?不是说比你那位小人国的暴发户还高一点五厘米么?”
      那边沉默了有十几秒,我刚打算挂掉电话,突然听到一阵无比尖酸却略带哭腔的吼声劈过来。
      “方槿我告诉你,全世界都有资格刻薄我,就你他妈,没,有!”嘟——嘟——嘟……
      一声惊雷过后,突然全世界都安静了。
      我垂下手臂,环顾周围,才发现自己横冲直撞走进了一堆正在拆迁的废墟中。
      断墙上的涂鸦、折断的椅条、散落在地的心形瓷砖……这地方让我有种熟悉的陌生感,我那仿佛远在一百年前的花季雨季,忽然脉络渐显,变得有迹可循。
      人生轨迹惊人的轮回性总会提醒你,不论你走得多久多远,那颗旋转不息的陀螺,有一天将带你回到背负尘缘债的时空节点。
      我已经遗忘在记忆深渊里的那段和宋明浩的分手故事渐渐明晰起来。多年前,在这个现在即将拆建成游乐场的老公园里,我扇过宋明浩一巴掌。
      之前我说过,徐佳唯独没跟我抢过男人。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倘若你真爱一个人,是不会去争夺的。徐佳爱宋明浩的方式,就是等。而且一等就是五六七八九十年。
      她只是一味地等,一味地对他好。可当年的我,眼里连这点沙子都容不下。
      我后来零散地听说过一些后续片段,现在拼凑起来重新阅读。
      宋明浩在与我分手之后无比消沉,大概是在网游世界杀红了眼,竟然迁怒于徐佳。始乱终弃恶言相向都没把她赶跑,徐佳依然默默守候。直到多年后宋明浩一次酒后真言,道出了他拿徐佳当武器报复我的真相,她才明白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在这个蹩脚的童话故事里,宋明浩是匆匆路过邻邦的小王子,徐佳是为了换得双腿被毒哑的美人鱼。如今王子要娶公主了,美人鱼忍痛跟了老富商。而我站在废墟中,感喟自己失手造就的蝴蝶效应,才终于知道,原来我一直扮演的角色是灰姑娘那位猜疑多忌的老姐姐。
      是啊,猜疑多忌的,老姐姐。
      我们仨十几岁时的单恋、初恋、相恋和绝恋,曾经在此地共同经历过一段风雨飘摇。现在这里只剩下残垣断壁,逼着我去追悔一段年少岁月里,被自己残忍抹去的好时光。
      柳永在《少年游》中问: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所有的少年都会死去,死在自以为会永远年少的天真中。然后成长为大人。我知道有人谋杀了时光,也杀了过去不为现实所动的爱情和理想。
      也罢,哪个姑娘的青春,没有痛经过?
      徐佳,我们的友谊和情分,在没有完全建立并彻底决裂以前,是谈不上修复的。但我现在知道了,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互为仇敌,那是因为我不仁所以你不义。
      二十四节气的雨水到了,但真正的雨还没有来。我站在摇摇欲坠的墙根眺望幸福,像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里,“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什么...”
      我知道节气过后的雨水会很丰沛,可我怕这仍然不足以种植我的爱情。
      微暖的南风开始抢占季节的高地,但我突然觉得今年的早春,真他妈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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