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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惊蛰:行走江湖步步惊心 ...

  •   (惊蛰——古称“启蛰”,在3月6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45°时开始,这时天气转暖,渐有春雷,动物入冬藏伏土中,不饮不食,称为“蛰”,而“惊蛰”即上天以打雷惊醒蛰居动物的日子。这时中国大部分地区进入春耕季节。)
      【上】
      这一趟回家受得刺激不轻,半个月来惊魂甫定夜夜难眠。
      其实近几年都这样,我在外面的世界里好不容易攒得一点点情商和智商,回一趟家都会被拉低。可能一个人浸淫在虚情假意两面三刀的药水里太久了,人性中不自觉裹上蝇营狗苟的细胞壁,突然呼吸到单刀直入剥皮去腥的空气,反而需要时间去适应。
      这一天又像所有的昨天一样,雾霭沉沉沉不到边,庭院深深深不见底。我常常不记得正在过的一天是星期几,但是满满有个好习惯,她有七套颜色各异的内衣,严格按照指定顺序与她肌肤之亲。如果我为今天的日期想要顶风作案,四下人不多的时候,她真的会扯开前襟让我一探究竟。她这种癖好深受爱戴,七个品牌的七种颜色,也成了内衣店老板对她的昵称。比如,今天是爱慕靛蓝。
      晚上加班九点回到家,灵魂出窍恍恍惚惚地第四次把满满的夜宵热过头,三明治里的秋刀鱼糜、沙拉酱和番茄汁溶化搅合在一起,正是传说中的猫屎咖啡色吧?
      满满支着下巴站在厨房门口斜眼看我,那眼神里满是“你他妈怎么不去死”的爱恨情仇。
      “那,我本来想,你这么一把年纪了,给人当知心姐姐都有些超龄,还需要喝心灵鸡汤吗?现在看来,你还是时不时会抽风。”
      满满泡了杯热牛奶,猛扯我的衣角生生把我拖到客厅。
      “难得今儿我有闲空也有闲心,你给我讲讲。过了个年是被自己垂垂老矣的残酷现实打击得一蹶不振还是怎么着?来来来,说出你的故事。”
      “其实没啥,就是……唉,算了。”我像只丧家犬一般整个人摊坐在沙发上,有一种只能言尽于此的绝望感。
      满满上下扫了我一眼,轻轻挑了下眉毛,然后点点头,也坐下来。
      “方小槿,你知道有这样一种让人进退两难的情况吧?”
      “嗯?”我没大明白。
      “你看,就比如我现在已经吃掉了三明治的一半吐司,你这时候告儿我说那片面皮上洒过猫尿,那现在剩下的一片和中间的夹心,我是该大义凛然一口吞下还是自己撒泡尿给它浇匀了让你吃?”
      我当即从沙发上滚下来,双膝跪地夸毗以求皇恩浩荡饶臣不死。
      事无巨细地向圣上交代了初九那天的丰功伟绩,重点描绘微臣如何悬壶济世拯救失足弱智男青年,至于故地重游旧怨未偿的心路历程仅仅几笔带过。
      满满全程都没有正眼瞧我,一味抠着脚底的死皮,好像我只是放了个响而不臭的屁。
      “就为这么点屁大的事儿至于把你磨砺成被奸污少女的德行吗?我还当你是让天桥底下某个行为艺术家给糟蹋了。早就跟你说过了,绝交这种事一定要趁热打铁,还藕断丝连等什么?等着都嫁不出去好凑一股线,织成蕾丝边啊(Lesbian)?”
      “唉,可能我这人就是心胸狭窄。”
      “你不是心胸狭窄,你是胸狭窄,要不你现在早嫁出去了,也不会在这里哼哼唧唧嫉婚如仇。我跟你说,激励你活下去的应该是报复心而不是嫉妒心。”
      “也是,妈的死丫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找了个土肥低能的矮人大叔!老娘以后——”刚要说下去,突然意识到满满也嫁了个叔叔辈的男人,立刻觉着额头上挂满黑线,于是很自觉地低头蹙眉无言以对,也开始扣脚。
      不一样不一样,学富五车风度翩翩英俊倜傥的表姐夫,徐佳从二手市场上捡的甩货哪儿能跟他同日而语!
      满满目视前方没有骂娘,她抽了张湿纸巾搓手,“你这个脑子啊五毒俱全,才会看全世界都在埋汰你。不过呢,自个儿的心自个儿疼,你再这么嘴硬,难道是真想落得个晚景凄凉?”
      看到我一脸的怅然若失,满满也有些不忍,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眼神温情脉脉:
      “其实啊,你要想独身到底也不是没辙。你要么傻,但是有钱,要么聪明,而且有钱。”
      说完她就起身回房敷面膜去了,留我一人端坐在那儿五味杂陈。
      唉,我的钱,我的剩余价值,全用在维持基本生存了。至于自作聪明和卖笑装傻,我已经可以开坛授法了。
      可是,这个社会的非人法则还在对我步步紧逼,我退一步它得寸进尺,我忍一时它变本加厉。
      其实,若只是因为徐佳,那还真不至于。年纪还轻的时候,就是可以仰仗年轻的资本,做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值得被原谅,反正至少值得被我自己原谅。
      让我耿耿于怀情难自抑的是,那天回家之后,跟我妈一场天雷地火的交锋,我负伤惨重东山难再起。
      就地仰面躺下,双腿挂在沙发上,像一条饿了半年的蛇,目光呆滞吐着信子,眼神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我还在咀嚼,咀嚼初九那晚的战火硝烟……
      那天傍晚从废墟公园走回自家小区,谁打招呼都没理,推了门径直冲到厨房打开橱柜,拔开春节那天没喝完的葡萄酒,咕噜咕噜一口下肚,然后龇牙咧嘴眯着小眼,胃里边又酸又苦又涩又凉。最后在我眼前和记忆中,所有的人事都逐渐迷离慢慢消逝,好像没有真正存在过一样。
      回房倒头就睡,在梦里,肥肠脑满愚眉肉眼可是腰缠万贯的米其林、虚情假意嫉我如仇却情比金坚的徐佳、养尊处优朝三暮四但修成正果的宋明浩,都挨个让我骂成负荆请罪的老廉颇。不对,你们给廉颇将军提鞋都不配,只配给我提!
      醒来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周围静得可怕,床头灯幽幽的光泻下来打在我后脑勺上,墙上巨大的影子诡异地注视我——我在注视我。
      气氛有些惊悚,但空气暖暖的很像置身花房,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空调开着。床头柜上有一张字条,上书“给你留了晚饭在冰箱,要是醒了热一热吃了再睡。”
      白天跟那二愣子吃饭,嫌恶心没怎么动过筷子,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我想我妈还是爱我的,不论平日里如何糟践我,她还是指望我嫁个好人家将来能往家里送吃送喝送点钱。
      【下】
      行尸走步挪到厨房,刚要开冰箱,廊灯突然亮了,回头一看正是给我留饭的好心小老太太。
      “妈,还没睡啊。”心里一暖,口气就软。
      我妈没应答,披着件军大衣一样墨绿的睡袍,走到我跟前,下达了个“起开”的眼神命令,然后自顾自开冰箱取饭菜搁微波炉里转起来。
      我很识趣地咬着勺子坐到饭桌前等待,一面小口喘着气,像条等待主人喂食的哈巴狗一样惹人怜爱。
      我妈抽了张椅子也坐下,一只手按着桌角,一只手捋着桌布,面目中读不出任何情绪。
      “人见了?”难得的惜字如金又突然开口了。
      “见了……不适合我。不过人倒是好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就不埋汰人家了。
      “好人?那你给人留一□□的手机号算几个意思?你们单位还有这种业务?真要这样你倒不如给自己办张结婚证回来蒙骗蒙骗你妈这双老花眼。”
      □□?不是治梅毒偏方的吗?这是给我留面儿还是给他自己啊?好小子,告状比丫进食都快。
      我心下一沉,脸上还是拽得天地不怕的死样子。
      “哎呀反正就不合适,以后您也甭给答应这种活了。徐佳能给你介绍什么好货?她那种人别说赠人玫瑰了,就是余香你也别指望从她哪儿闻到一星半点。”
      我妈很反常地没有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和佳佳不和,这妈早就知道。”
      “哦,您知道还让我去给人演马戏?真要看我难堪您何必这么迂回啊!”
      “你看看你这不饶人的样子,我就是想,让你见识见识现在外边什么行情,你这样的姑娘还有多少资本目中无人。方槿,你都长到28岁了,别看你读那么多书进的是大企业,其实你还什么都不懂。”
      我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了,别人对我冷嘲热讽就算了,你是我亲妈,连你也这样拿我当清仓甩货,那我还有什么奔头?
      “是,我什么都不懂,那敢问您为什么把我教育成什么都不懂?再说我嫁人我一人的事我需要从别人那儿懂什么?……28怎么了,我28我碍着谁了?我活在这世上我自给自足奉公守法,别人有什么权利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你这人怎么就,就听不出好赖话呢?你看不惯人徐佳,可人家再怎么样也比你强,她就算不是贤德淑女可你也不过是一仙人掌。人家女儿事事都不用家里操心,你呢?你除了长一张见人就扎的嘴你还有什——”
      “停!”我大手一伸五指一张,打断了老太太汹涌而来的思想品德教育。
      “妈,我输了二十多年的别人家女儿,今儿我就给您理一理!在您眼里,我存在的价值是不是就是别人提升优越感的衬托而已?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一直形格势禁,被框在知名的不知名的别人家女儿的照片背景里。直到今天我也找不到意义,因为根本没有意义。您总跟我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可我现在觉得,我活了二十八年,功夫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我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接着说。
      “有时候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把您伺候通体舒畅无怨无艾了,那一定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妈,您甚至记得罗斯福是哪年哪天中风死的,却记不得出席我从小到大任何一个重要纪念日。而做一个不让您操心的女儿这件事,我已经尽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剩下的百分之一攥在您手里,决定了这事我永远做不到!”
      刚说完,微波炉“叮”一声响,就像给我的辩论总结陈词计时掐表,我方观点陈述得井井有条无缝衔接滴水不漏。
      这下我妈是真火了,微波炉不住地鸣笛劝架也没拉住她。
      “你说的是什么丧良心的话!方槿你真以为就靠这口伶牙俐齿能撑一辈子吗?你当你嫁人是为了我啊?结婚成家那是你人生的保险,你不买保险哪天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您说您这话多新鲜哪?保险公司又不是殡仪馆,它给我收哪门子尸?我特么不嫁人我还不是人了吗?妈您说您现在拿我当个人吗?我不过是不想在你们认为对的时机,去跟我认为不对的人结婚,我这样也有错吗?有,错,吗?!”
      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前路茫茫。这几年离乡背井芝草无根全靠自勉,我的穿凿与执念,最终只能落得个天台路迷死路一条。
      而让我死不瞑目的是,为什么我才28岁,就要站在人生的岔路口,逼自己做出决定一生的决定?
      微波炉终于不再尖厉地喊叫了,周遭又安静下来。
      我听到水槽的管道里在滴水,“滴答”、“滴答”,我舍不得它停掉。我想,有点声音就好,什么声音都好,不要让我心里的积重难返无处安放。
      可是突然,我开始心乔意怯栗栗危惧怛然失色,因为我千真万确地看到,我妈抽着袖子在抹眼泪。
      我从没见过我妈哭,从来没有,这种鼻酸心寒的面目我觉得有些失真,以至于怀疑她可能只是眼里进了沙子。不过我很快顿悟过来,天底下没有像我这么恶毒的沙子,因为我听到我妈哽咽着对我说:
      “你嫁不嫁人,你找什么样的人嫁,那都是你自个儿的事。但是以后我跟你爸老了、去了,你指望谁照顾你?谁能降得了你这臭脾气?”
      一刹那我眼圈立马红了,心里边酸楚得哀思如潮,平日里看她立眉竖眼惯了,突然对你打温情牌,教我情何以堪?
      我妈的话让我捉襟见肘不知所措,好像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分到糖,我却连糖纸都没有。这么想着我就更伤心,一开始只是梨花带雨轻声嗫嚅,后来就有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
      我爸也被惊动了,循声而来见了这阵仗霎时骇目惊心,吓呆在原地。事后他很后悔没拿相机拍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彼时场面催人泪下但又埋伏着滑稽的暗线,一个年近迟暮的小老太太,为女儿明日黄花的前途泣数行下。而这位不知好歹的大姑娘也许不过是在感叹,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有一天我也会像眼前这位剑老无芒的母亲一样,截不住时光的流逝,只能催促倦怠的夸父不断逐日。
      可真正让我觉得难堪的是,此刻我站在这里心力交瘁,无数的寂寥和委屈急火攻心,但任何一个让我哭出来的理由,都与爱情本身无关,我只是因为没有买到保险。
      我妈说的没错,找一个男人成立一个家庭,这也许是我人生的保险。但保险不是我的人生,我不能纯粹为了拥有一个人人都买的保险就搭进我的一生。
      但那一晚的所见所闻,至少驳回了我心中多年的质疑:我知道,这绝对是我亲妈!可是你看,妈妈真的老了,灯火都暗了。
      我也明白,我还要怀揣更多的寂寥度过更多难眠的长夜。失眠的人,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
      惊蛰像其他很多默默无闻的节气一样,只是一个印在台历上的符号,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符号背后的价值。但请相信天地的智慧,尽管它没有功夫向每个人解释所有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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