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颜如画

21、第十二章. 采菊东篱下（1）

　　从那天晚上开始，很多事情都变了。戴敏对晨媛的惩罚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跪搓板，自从那一耳光过后，她在晨媛心底连最后那一点母亲的慈祥和蔼也没有了，言语上也越来越严厉和“深奥”。那些晨媛听不明白的话，她一概理解为深奥。

　　晨媛却顾不得去想妈妈对她怎样，也不再想着怎样讨好妈妈。她只是尽脑汁地想怎样让哥哥喜欢她，对她像从前那样，不再讨厌她。可是她使尽法宝，各种磨人的缠功和没脸没皮的耍赖，陈然却依然故我，不为所动。

　　要让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有多难？晨媛第一次体会到了，可是她不相信哥哥会不喜欢他。

　　晨媛在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沮丧中，依然坚持不懈地努力着。

　　很久之后，陈然评价她说，她有一种恬不知耻的乐观精神，脸皮比万里长城还厚，为达到目的什么丢脸的事都做得出来，像块黏在身上的狗皮膏药，撕开了也会再死皮赖脸地缠上来，还会缠得更紧更深，最后撕也撕不开，甩也甩不掉，只能咬牙切齿地吞下去。

　　忽略他不甚美丽的比喻，他的评价还是很准确客观的。晨媛就是这样的人，或许也会有沮丧的时候，甚至是沮丧的次数多了，夜会偶尔悲观到万念俱灰，但是下一秒一定又会生出无限的蓬勃的希望。世界这么美好，天空那么蔚蓝，怎么会是灰色的？

　　就是这种乐天派的性格，让她在无限重复的沮丧中，依然坚信着哥哥会喜欢她的。

　　春去秋来，爷爷的忌日到了。晨媛其实并不记得这个日子，她还不知道要记住去年那个不愿回想的日子。是陈然让她记住的。

　　那天是星期天，吃完早餐，她看见哥哥把一盆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竹篓里，还把爷爷那只笛子也放了进去，然后提着竹篓朝外走。晨媛知道那盆菊花是哥哥种在阳台的其中一盆，她也经常看见他给阳台的花草浇水。当然，她也跟着他去浇过很多次水，还缠着问过陈然那些花草的名字。可是陈然大多时候似乎只专注在给花草浇水上，似乎只对眼前的花草有兴趣，对耳边的叽叽喳喳漠不关心，很少搭理她。

　　自从那个“苹果事件”过后，他们之间就形成了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严格说起来，是陈然的话变少了，在家里总是很沉默。如非必要，他也很少和她说话。很多时候，她找到机会缠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一堆话，陈然都不怎么回答，有时候说几句，大多也不是什么态度和语气都好的话。可是晨媛从来不怕寂寞孤独，哥哥不说话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还在听她说话，她就能一直说下去。

　　晨媛跟在陈然身后走出了家门，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她才追上他。公交车没来，她也安静不下来，问出了离开家门后就想知道的问题：“哥哥，我们去哪儿？”

　　陈然没回答。

　　她自说自话：“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有道数学题不会做，可是明天要交，你待会儿回去教我……我们下个星期要考数学……”

　　陈然终于开了“金口”：“你上次考了59分，还有什么担心的？”

　　“所以我这次要考60分。”

　　陈然嗤笑一声，对她如此恬不知耻的“目标”不发表言语上的看法。

　　晨媛又说：“不过60分跟59分也没什么区别，是不是？那再考59分也没关系，58分也一样……”

　　陈然打断她的叨叨不停，鄙视地说：“你考0分也一样。”

　　公交车来了，陈然丢下她，率先上车。然而，买票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哥哥，别忘了买我的票，我没带钱。”

　　陈然一言不发地买了两个人的票。

　　他们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晨媛也叽叽喳喳了很久，最后陈然被吵得受不了，闭上眼睛让她闭嘴。

　　下了车，陈然在前面走，晨媛跟着他。秋天的野外空阔宁静，走了不知道多久，陈然忽然反应过来耳边没有了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她落在他身后一小段距离，还在费力地跟着他的脚步。看见他顿住了脚步，她立即连走带跑地冲了过来，气喘吁吁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陈然甩了几下，甩不掉她的手。她像癞皮狗一样死死抓着他的手，没脸没皮地说：“哥哥，我走不动，你背我走。”

　　陈然说：“你要是不自己走，就一个人在这里。”

　　晨媛抓着他的手，又开始迈动小腿跟上他的脚步。陈然一只手提着竹篓，一只手被她缠着连拖带拽，脚步不由得也变慢了。

　　走了几步，她问他：“哥哥，这是哪儿？”

　　陈然没有回答。前面不远处就是墓园的大门，他沉默地朝前走着。难得的是，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忽然也安静了下来。

　　到了目的地，陈然从竹篓里拿出菊花，端端正正放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

　　晨媛看着墓碑上镌刻着的爷爷奶奶的相片，他们和她记忆里一样慈祥温暖，她的声音不由得也带上了深切的想念，低声问：“哥哥，爷爷和奶奶都在这里吗？”

　　陈然也在看着爷爷奶奶的照片，回答说：“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合葬在一起的。

　　“他们一直睡在这里吗？”

　　陈然点了点头。奶奶下葬的时候，爷爷对她说奶奶睡在这里。爷爷下葬的时候，他对她说爷爷也和奶奶一起睡在这里。

　　晨媛坐在墓碑前摸了摸爷爷奶奶的照片，然后抚摸着开得满满的菊花，说：“这菊花真好看。”她也曾讨厌过阳台那些花草夺去了哥哥的注意力，暗暗希望它们喝了太多水，一夜之间全部变得枯黄。可是，事实上，那些花草全部都长得很好。现在她看着这盆白色的菊花，只想花开得越来越好看。

　　在公交车上，她曾经问过他抱着这盆菊花干什么，那时候陈然没有回答，现在面对着爷爷奶奶，他却没法继续漠视耳边的叽叽喳喳。

　　他说：“爷爷奶奶都喜欢菊花。”

　　晨媛忽然想起来：“对，所以哥哥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哥哥，以后你教我种菊花吧。”

　　陈然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了那只爷爷留下的笛子。然后晨媛又一次听见了熟悉的笛子声，不久之前，在很多个黑夜里盘旋在她耳边，陪伴她进入酣甜睡眠的曲调。

　　笛子声停下来后，晨媛说：“爷爷吹给奶奶听的也是这个，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吹笛子我睡觉？”

　　陈然说：“这是化蝶。”

　　晨媛眨着眼睛问：“什么是化蝶？”

　　“化蝶是梁祝里的一支曲子，你跟爷爷奶奶说点话吧。”

　　“爷爷奶奶听得见吗？”

　　“爷爷奶奶喜欢听你说话。”

　　晨媛对着爷爷奶奶的相片开始说：“爷爷奶奶，我是媛媛，我跟哥哥一起来看你们了。你们听见了哥哥吹笛子吗？哥哥吹的笛子很好听，跟爷爷一样，他吹笛子我睡觉。妈妈不喜欢我，她不让哥哥陪我睡觉，所以我也不喜欢妈妈，爸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陈然听到这里扭头就走，脚步一动下意识就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转瞬就离身后的墓碑越来越远。所以，他没有听见她后面的那句话：“我割伤了哥哥的手，哥哥流了好多血，哥哥也讨厌我，但是我一定会让哥哥喜欢我的，爷爷奶奶，你们让哥哥喜欢我，好不好？”

　　陈然一口气跑出了墓园，一路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盘旋不去的似远而近的低泣声。他的世界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颠覆的，那一天，他十三年的人生第一次被黑暗的云雾笼罩，他看不清云雾里面有什么。之后的这一年，妈妈的哭泣声和那些话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爸爸妈妈一去不回的那些年，年幼的他也曾经以为爸爸妈妈是像爷爷奶奶说的那样工作忙，所以他们不能经常回来看他。

　　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

　　他的妈妈没有脸回来。他的爸爸第一次带妈妈一起回来是在她的生日那天。他记得爸爸抱着她温柔的笑语，而有很多次妈妈就在旁边，可是爸爸从来没有看妈妈一眼。

　　那天晚上妈妈带他去医院包扎大拇指，缝针的时候，医生说要是刀口再深一点，这只大拇指就要落下残疾了。

　　回家的路上，妈妈说：“陈然，你如果还是我的儿子，以后就离她远点。“

　　陈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她”是谁，没有问为什么。他已经知道了，还能问什么？

　　如果他离她远一点，如果没有她，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眼泪，爸爸是不是就会多看妈妈一眼？

　　陈然没有答案，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停地跑，跑啊跑，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一直到把她丢在了遥远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