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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二章. 采菊东篱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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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媛对着爷爷奶奶的照片说了很多话,哥哥说爷爷奶奶睡在里面,那他们也听得见她说话。她有很多很多话要跟爷爷奶奶说,说啊说啊,等到她扭头朝旁边看,却没有看见哥哥。她站起来大声喊着“哥哥”,一声又一声,回答她的只有风吹动松树枝桠的沙沙声。
最初,她想哥哥一定只是不说话,他现在不喜欢说话,他就在附近,他等一会儿就会出来。所以她坐在爷爷奶奶的的石碑旁边等他,她等啊等啊,等到太阳晒得眼睛痛,等到她的肚子也饿了,咕咕地叫。
后来,她想,哥哥一定是藏起来了,就像他们玩捉迷藏,她故意藏起来让他找一样。现在他也藏起来让她找。她要去找哥哥。她站起来,眼前全部都是石碑,她走过一座又一座石碑,把每一座石碑的前前后后都仔细找了,睁大眼睛看有没有哥哥。
然而找来找去,她找不到哥哥,不知道哥哥在哪里。她忽然又担心了,要是哥哥出来了,没有看见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该怎么办?他会不会找不到她?她又走过一座又一座的石碑,找爷爷奶奶的照片。
最后,她终于又回到了爷爷奶奶睡觉的地方。她再也走不动了,跌坐在石碑前看着爷爷奶奶。这样她就不会害怕。
太阳落山了,她抬头看见了天边红色的霞光,她还听见了鸟叫的声音。哥哥说她是小喜鹊,那哥哥听见了鸟叫的声音,会不会找到她?
很多年以后,陈然还记得,他跑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她靠在爷爷奶奶的墓碑边,在黄昏的夕阳下,一团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像是睡着了。他喊了一声“晨媛”,她却马上回过头来,一张脸上全是泪,张嘴就喊他“哥哥”。
直到那一刻,陈然才知道自己差点丢失了的是什么。
他跑啊跑,跑出了墓园,跑上了车,跑回了家,一路上风声、哭声、唧唧喳喳的声音在他耳边徘徊不去。他回了家,也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到处都是声音。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进了爷爷奶奶的卧室,又是怎么拿起了那本奶奶最后一个月看过的法文书的。也许是为了躲避耳边嘈杂的吵闹声,他翻开了那本《追忆似水年华》。
直到一张纸从书页里掉了出来。他捡起来那张泛黄的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拿在手里,那上面有两个无比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还有一座弯弯曲曲的小山,旁边还有爷爷后来补上的题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终于意识到他做了什么,那张泛黄的轻薄的旧纸就像打在他脸上的沉重巴掌。他的手一抖,那张纸飘飘扬扬落在他的脚边。家里寂静无声,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爷爷奶奶相携而立的照片。他答应了爷爷要照顾好妹妹,可是他把她丢在了爷爷奶奶的墓碑边。
他差一点丢了她。这个事实狠狠地打醒了他。
陈然飞快走过去把她拉起来,晨媛一头扑进了他怀里,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陈然拍着她的背,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说:“你个小傻妞,你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晨媛不说话,只是在他怀里哭得惊天动地。
陈然何尝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整个墓园空荡而孤寂,只有连绵不绝的墓碑,一座连着一座,而她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一下午。
他摸着她的头说:“晨媛,别哭了,你再哭,爷爷奶奶都听见了。”
一会儿后,晨媛抽抽噎噎地停下了哭声。
陈然抬起她的下巴,一点一点擦干她脸上的泪,柔声说:“我们回家。”
回家的时候,她紧紧抓着他的手。陈然反握住她的手,走了一段路,他不经意低头才发现她的脚步一瘸一拐,根本不是像故意偷懒攀着他走才这样的。他停下来,脱了她的鞋子,看见了她的脚背和脚后跟已经磨破皮了,在出血。
晨媛被他碰到了伤处,缩着脚说:“是鞋子磨的……”
陈然问:“鞋子怎么会磨脚?”
“妈妈说新鞋都磨脚……”
陈然看着她破皮流血的脚,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脚上有些是新伤,有些还是旧伤未愈的疤痕,一双嫩白的脚伤痕累累。一家人关在家门里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大院的人只知道戴医生工作那么忙,还要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这一年,陈然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这样的话,很多人都教导他要多帮妈妈,要体谅妈妈。可是那些都只是外人看得见的。关起门来,他在家里看见最多的是搓板、冷饭、冷漠、怨恨。在他用漠视来远离她的这一年里,她学会了洗碗、洗衣服、扫地,因为他的妈妈说好孩子要做家务。他妈妈的惩罚也不再仅仅是跪搓板那样简单明了,饿肚子、吃冷饭,还有连他都没看见的小了的磨脚鞋子,也许还有其他的。但凡有怨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陈然提起那双鞋,远远地扔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晨媛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鞋子飞出去了,一会儿后才记起来说:“我只有这一双球鞋,以前的都小了……”
“这双也小了,我明天给你买一双不磨脚的。”
“那你有钱吗?”
陈然说有。
“哥哥,那我们能先吃饭吗?我肚子饿了。”
陈然说好。
“哥哥,我没有鞋,不能走……”
她想要他背她,可是来的时候他不愿意背她,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陈然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脸上那么明显的渴求,不等她继续说下去,他转身蹲在她身前,说:“我背你。”
晨媛立即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哥哥,你以后还背我吗?”
陈然说背。
她又一次趴在他的背上,欢快地说出了自己的那句口头禅:“哥哥是我的翅膀,背着我飞啊飞。”
陈然背着她出了墓园,就着口袋里剩下的钱,在街边一家烤鸭店买了一大只鸭腿。晨媛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鸭腿,又把鸭腿伸到他嘴边,“哥哥,你也吃!”
“我不饿,你自己吃。”
“那你吃一口,很好吃。”
陈然咬了一口,可是没注意,一下扯下一大块肉吃进了嘴里。
晨媛呆呆地看着少了一大块肉的鸭腿,很快缩回了手,再也不把鸭腿朝他嘴边伸了。他背着她走路,她趴在他背上啃着鸭腿。一直到吃到剩下最后一口粘在骨头上的肉,她才又把鸭腿伸到他嘴边,“哥哥,给你吃!”
陈然不吃,她把鸭腿送到他嘴边,坚持要他吃。
经历过这样的一天,陈然看着她留下的这最后一口鸭腿肉,情不自禁双眼酸涩,有东西悄悄地涌了出来,是难过,是愧疚,也是后悔。她爱吃,可是从小就吃什么都要给他也吃一口。无论他怎么对她,现在她还是惦记着要给他吃。
他吃掉了那块沾着她口水的肉,说:“晨媛,你喜欢吃鸭腿,我明天再买给你吃。”
“可是妈妈说三餐以外不能吃零食。”
“我们在外面吃。”
“好,我们偷偷在外面吃,妈妈又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