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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木偶 ...

  •   就在卡妙去世的那年秋天,我大哥结婚了,在东京,和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所以,在东京的时候,我带着米罗在大哥家过了一个周末,正好父母那时从京都过来看望刚怀孕的大嫂,而弟弟也在东大读书,所以,也算是家庭的团圆聚会。米罗这家伙,果然是和斯戴芬尼旗鼓相当的party king。把胡子刮干净,换上像样的衣服,他以“冰河学校的希腊文教授”的身份出现在我的家人面前,又是点评希腊悲剧,又是弹钢琴组曲,迷得我的父母(所谓的亲生父亲和名义上的母亲)心花怒放,觉得把儿子送到G大真是没有辱没家门。

      “哼,那家伙牛津的本科海德堡的博士,读了那么多年书,这些东西再玩不转,他白痴啊?”大嫂过来送甜点的时候,并非不真心地恭维了我在美国的风雅生涯和迷人的教授,被我不客气地抢白一句,她诧异地看我一眼,像是被吓着了。

      半夜,我睡不着,爬起来去冰箱里找啤酒,看见米罗坐在阳台上抽烟。他也看见我,点了一下头算是致意。我推门出去,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空气清冷得发脆,让人在行动时有融身于玻璃世界的幻象。然而,米罗只是披了件睡衣坐在折叠椅上,圆桌上的烟灰缸早已积满,有细细的灰屑随风飞起。我抱着胳膊去倚栏杆,花园里有一片桃林,花开正浓,也许是染上了路灯橙红色的光晕吧。

      “你最好少污染我家的空气。”我讨厌烟味,尤其是这么重的烟味。

      本以为他会不失时机地反唇相讥,谁知竟只是点点头,然后又去掏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把双手枕在头后,整个身子靠在椅子上,脚架在桌上,大大咧咧地冲我乐:“小子,回去后不如跟我上课吧,怎么说也是故人遗孤啊。”

      “我又没学过希腊文,还不辱没了大教授您。”

      “没事,从基础课开始,只要你卖力,我可以等你个两三年。”

      “不要。我们系很弱吗?一定得转行?再说,我早就想好做叶赛宁了。”

      “你们系还有人能带你吗?听说他们search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填那家伙留下的空档。”

      “那我就去莫大。回去写完master thesis就转学,他们录取过我,应该不难搞定。”

      “也好,没准等你在莫大拿到副博士了,G大的职位还没招到人呢,正好回去继承他的办公室。”

      “不要,我不配。”我抱紧胳膊,手臂上的皮肤针扎似地痛,这也是长期抑郁的症状之一,不仅说话时没法直视别人的眼睛,心里总是压着一块铁似地又冷又重,走路时盼望有车从身上呼啸而过,就连手都总是莫名其妙地发麻,轻轻一碰就针扎似地痛。米罗注意到了,叹了口气:“你说你呀,非要自己陷进来干嘛。我们躲都来不及的事……唉,真是小孩。”

      我不理他,只是遥望夜色中那一片红得不真实的桃林,忽然想起一首诗,而且,不知怎么地,低低地就背了出来:

      Нежалею,незову,неплачу,
      Всепройдет,каксбелыхяблоньдым.

      Увяданьязолотомохваченный,

      Янебудубольшемолодым.

      我感觉不到遗憾,痛苦,与忧愁

      花朵已被吹散,歌曲也终结了

      金秋笼罩着大地,明天

      来临,我将不再年轻。
      (СергейЕсенин,“Нежалею,незову,неплачу,”叶赛宁,“我感觉不到遗憾,痛苦,与忧愁”)

      米罗沉默了很久,终于,伸手去拍被风吹到拖鞋上的烟灰:“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你说。我回去给那家伙收拾办公室的时候,在抽屉里找到一叠稿子,像是他没写完的文章,最后一张的后面,拿笔涂了一首洛尔伽的东西。很有名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唉,脑子真是吃药吃坏了。”

      我喝干手里的啤酒,把空罐轻轻放在脚边:“我知道,最后陪着他的时候常听他提起。”然后就背出来了:

      Si muero.要是我死了
      dejad el balcón abierto. 别把阳台门关上

      El nio come naranjas.小男孩吃桔子呢
      (Desde mi balcón lo veo.) (从我的阳台上能看见他)

      El segador siega el trigo.农夫正收麦子呢
      (Desde mi balcón lo siento.) (从我的阳台上能听见他)

      Si muero, “要是我死了

      dejad el balcón abierto! 别把阳台门关上。”

      (Federico García Lorca,“Despedida” 加西亚洛尔伽,“诀别”)

      米罗笑了,黑沉沉的夜色里,他的笑明朗得不可置信,近乎诡异:“你就是那个吃桔子的小孩,我就是收麦子的农夫……那个家伙,虽说做出一副厌世的样子,却比谁都更爱这个世界呢。只不过,爱与善良从来都是奇怪的东西,坚持自己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被毁灭。”

      我无语。像是渐渐开始明白卡妙为什么会对米罗毫无理由地沉迷。我曾经以为这不可思议,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竟然彼此纠缠了这么久,然而,他们毕竟是相似的吧,就仿佛阳光和水的核心都是清亮透明的,无论阳光有多么地灼人,乃至毒辣,也无论水是如何地寒冷而拒斥。毕竟,这两个人……都是明白的,明白什么是苦,什么是无奈,却仍然在爱……然而,即使是两个彼此透明得甚至无需理解的人都无法在一起,只是因为世界与人群的龌龊,那无从摆脱的、他们自己的丑陋与肮脏。难道,我们真的只会最终沦落成坏心眼的小木偶吗?

      巨大的恐慌从身体莫名的深处骤然涌起。难道,我们真的只会最终沦落成坏心眼的小木偶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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