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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康熙四十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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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自问是个慈父,无论是对胤礽、胤禩,还是如今的胤禔,他都留有足够了余地,去给他们洗刷污名。可结果无论是胤礽、胤禩,还是胤禔,最终无不让他失望透顶,当然更叫他失望的是,在他惨遭亲儿背叛时,宗室当中竟无一人真正站在他立场,替他着想,玄烨为此痛彻心扉,更怀念早已故去的孝庄文皇后。
正午时分,原应烈日当空的天气,此时却是乌云压顶,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乾清宫右耳昭阳殿内昏暗不明,玄烨靠在引枕上,望着地上不说话,侍郎满都、侍卫拉锡,两人垂首站着一动不动,一旁伺候的梁九功更是屏息静气,殿内蔓延着股紧张气氛。
玄烨身旁的炕几上,搁着侍郎满都领衔拉锡同上的奏折,折中将直郡王命喇嘛咒诅废太子一案查实的案情一一详述。折子玄烨早已仔细看过,如今再传满都、拉锡两人来,想是皇帝还要当面问清案情,可自满都、拉锡两人入到,玄烨就一声不吭,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等候随询的满都、拉锡在这片寂静中渐渐开始有些不安。满都偷偷转头朝拉锡望了眼,其实在办此案开初,满都就问过拉锡,无论此次他们查出的结果如何,皇太子胤礽都已被废,依附胤礽的大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而告发直郡王的三贝勒胤祉,亦并不是个有势力的阿哥,在这个跟红顶白的朝堂里,他们这会算是为个两个毫无价值的皇子开罪直郡王、揆叙一系,他们这样做到底值得不值得?就在满都仍在犹豫时,拉锡却突然变得立场坚定,坚持他们该莫负皇恩,一查到底,勿罔勿纵。皇帝命他们二人同办此案,拉锡又变得如此坚持后,原本还在摇摆的满都也随之改变态度,二人一道迅速查结此案。
“满都、拉锡,三日不到,你们就把涉案人等全部抓获,统共也就审了五日,人犯已将案情逐一交待清楚,你们俩是包拯再世啊。”玄烨这话意味不明,听得满都暗暗叫苦,拉锡眉头皱起。
“说,到底是谁在背后帮的你们!”玄烨突然发难质问道。
满都吓得当场扑通就跪到地上,辩白道:“奴才等从不曾勾结他人,求皇上明鉴。”事实上,连满都也曾疑惑过,因为这案查得实在是太过轻易,可事实上又的确不曾有人插手过他们办案。
玄烨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向拉锡,冷笑道:“满都说他不曾与人勾结,那拉锡,你呢?”
拉锡惊得汗湿重衣,不过瞬间,他脑海里已转过无数念头。这案能查办得如此迅速,其实是得到了四贝勒胤禛的帮忙,虽然他不知道胤禛出手帮他们的缘由,但他很确定,这桩案中他没有冤枉任何人。他统共不过见了四贝勒胤禛一次,皇帝怎会得到消息?
“奴才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办理直郡王一案时,奴才等从不曾徇私枉法,若有半分私心,天打雷劈,人神共诛。”拉锡匍匐在地道。拉锡在赌,赌皇帝是在讹他。
“满都、拉锡的话,你们可都听见,听清楚了?”玄烨话声落下后,一旁伺候的梁九功拉开东面的雕花隔门,门内赫然跪着胤禔、胤禛、胤祥三人,一道闪电掠过,拉锡能看清三位阿哥面上表情,内心一阵后怕,果然皇帝手上根本没有证据,刚才的话不过是在讹他。
“皇父,儿臣还有话回。”虽然满都、拉锡没有露出破绽,但胤禔依旧沉得住气。
“你说。”玄烨允许道。
胤禔胸有成竹道:“不知满都、拉锡二位大人在审巴汉格隆等三人时,可曾审出他们三人全都是大半个月前,被人以书信诱骗回京的?”
“可有此事?”玄烨问满都、拉锡。
满都有些迟疑,反倒是拉锡叩了个头说:“回皇上,因案情所关非轻,奴才等为早日查清此案,抓获案犯后,不分日夜审问案情。此些枝节,奴才等是在牢狱中问出,并未在堂上再审,所以满都大人未必清楚,但奴才记得的确在巴汉格隆等三喇嘛嘴里听说过,说他们是大半个月前,被直郡王爷以书信召回京城。”
“皇父,您得相信儿臣,儿臣真的是被人冤枉的。若儿臣真曾经命这些喇嘛咒诅二弟,那儿臣还会不知要将他们远远送开,犯得着巴巴的将他们三人召回京城?”胤禔哭诉道,说完转头朝跪在身旁的胤禛射去怨恨的目光说:“这是有人为报私怨陷害儿臣!”
被指责的胤禛,神情不变,甚至显得毫不在意,倒是他旁边的胤祥笑了说:“大哥您说自个遭人陷害,总也得有证据吧,难道说大哥您空口白话,我们也必须得相信吗?再说拉锡也说了,巴汉格隆他们可是说,他们是被大哥你的书信召回的。”
“那就让他们拿出书信来?他们分明是受了蒙骗,才误以为是我把他们召回京城。”胤禔不满道。
“拉锡,你可曾搜出那书信?”胤祥不理胤禔,反问拉锡。
“巴汉格隆、明佳噶卜楚的书信以烧毁,只搜出马星噶卜楚收到的书信,经指认的确是属于直郡王爷的字迹。”拉锡答道。
胤禔听都这话,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怒道:“我不信!我从未给他们写过信,你这个狗奴才,竟敢栽赃我,信不信我取你狗命!”
一直未插口玄烨,此时拍案喝道:“放肆!”
开始胤禔还以为玄烨骂的是拉锡,脸上一阵得意,直到他见到皇父玄烨怒目圆瞪望着自己,这才领悟过来,皇父发作的人是他,匆忙跪下认错。
一计不成,胤禔接着按与揆叙先前议定的再道:“四弟,十三弟你俩别以为我不知,满都、拉锡能顺利抓到人,全因四弟你派属人早早去把巴汉格隆三人寄单的喇嘛寺重重围住,这事容不得你抵赖,我既有人证,也有物证!”
此事证据确凿,揆叙为胤禔找来好些喇嘛作证,还找到当晚骑兵留在喇嘛寺的封条,若不是胤禛派去的骑兵把喇嘛寺团团围住,得到消息的巴汉格隆三人早已逃脱,那会等到满都、拉锡去抓人,因此胤禛正是满都、拉锡二人背后的帮手,胤禔不信这次胤禛还能狡辩。一直不说话的胤禛,这时转头望了眼胤禔,胤禔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得直发悚,不自觉向后让开。
“大哥,你要说的就是此事?就因为我的属人曾参与追捕,你便认定我曾插手此案,甚至设计陷害大哥你?”胤禛神情默然问。
胤禔见胤禛不作解释,便以为胤禛无法说清此事,的确此事人证物证具在,任凭胤禛巧舌如簧,也脱不了干系。胤禔当下心中大定,又想到终于能出之前受到的恶气,不觉嚣张起来说:“四弟别说大哥不顾兄弟之情,你现在向皇父承认过错,还来得及,皇父对我们兄弟一向仁慈,只要你知道悔改,大哥保证,对你既往不咎。”
胤禛看着洋洋得意的胤禔:“我不清楚当日参与围捕的骑兵都有谁。满都大人你可否告知一二?”
满都没有即刻回答胤禛,而是望向上首的玄烨,等见到玄烨轻轻点了下头,满都这才答道:“当日奴才与拉锡查知巴汉格隆等人的藏身地,便即刻进宫请了旨意,皇上密命正白旗下骑兵营,调拨三十骑兵,先将南苑喇嘛寺围住,然后奴才等人来个瓮中抓鳖。奴才记得,骑兵中的确有四贝勒的属人,但也还有五贝勒与七贝勒的属人。”满都一向过目不忘,所以当日去了那些骑兵,满都记得十分清楚。
胤禔怎么也没想到,当日的抓捕竟是请了旨的。请旨一事,满都等人办得隐秘,竟然连揆叙也给瞒了过去。
“大哥,依你刚才的意思,你难道想说,此案其实是皇父连同我,还有五弟、七弟,几人一起在陷害你吗?”胤禛话声不重,却像顿乱棍打在胤禔身上。
玄烨已经听得厌烦,更听出胤禔虽身处牢狱,可仍旧不安分,要不是不会知道那么多案情。玄烨摆手就想让人把胤禔押下,到了这地步,胤禔再想不起揆叙的嘱托,揆叙要他若非再次得到玄烨信任,便不要提及胤祯的病情,他们大可将这个秘密留下,日后再威胁胤禛兄弟。因为这本是胤禛的死穴,一旦揭穿,他们之间必然要决出个胜负,这样一来,胤禔也就再无回旋的余地;再又就是,若没有玄烨的全然信任,告发胤祯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显然难以取信玄烨。
胤禔冲口而出道:“老四这是你逼我的!可别怨我这个做大哥的心狠。老四你们在这里颠倒黑白,一次次要至我于死地,无非就是为我找郭家君去给小十四把脉那事。皇父,你知道吗?十四弟早已不是当初我们的那个小十四,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简直就是个妖……”
没容他说完,原本跪着的胤祥,突然跳起来冲到胤禔面前,一拳就朝胤禔脸上招呼过去。之前一直被胤禔质疑,仍面不改色的胤禛,这时脸色铁青站起说:“大哥若真觉得我这个做弟弟有不是,大可冲着我来,何必拉与此案毫无关系的幼弟来说事。”
胤禔当然不会任由胤祥打自己,但论起打架,他实在不是胤祥的对手,被打得抱成一团,不过仍大声吼道:“无关,与他无关?不是因为他,你会这样针对我这个大哥吗?不是为了他,你会想至我于死地?”
“够了!还不快去将他们拉开!”玄烨站起,指着胤禔三兄弟命令道。
被太监们强行拉开的三兄弟,在玄烨面前跪成一排,玄烨低头扫了他们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大阿哥将你所说,再说一遍。”
“皇父……”
“皇父……”
胤禛、胤祥同时想阻止,玄烨那理会他们:“都给朕闭嘴!”
“是,皇父。不知皇父可还记得,上月十四弟冲撞皇父您,被仗责三十,后来十四弟虽醒了过来,可他已经……”
“大哥你不要胡说八道!十四弟的伤,有太医诊治,要真如你所说,为何太医不曾回奏?轮得到大哥你来这里装神弄鬼?”胤祥驳斥道。
当听见胤禔提起仗责三十时,玄烨内心不禁一震,若真如胤禔所讲,那他玄烨成了什么人,难道他活活把自己的亲骨肉给打死了?玄烨忍住心中的惊惶,吩咐梁九功道:“传十四阿哥、太医郭家君、李炎。”
胤禛眼神里的着急,胤祥脸上的慌乱,全都变成胤禔最大的快意,这让胤禔英俊的脸孔,笼上层名叫疯狂的神色,拉锡只觉如今的胤禔面目可憎。
胤祯进来时,见到这跪了一地的人,已经猜到皇父传他前来的原因,倒是郭家君、李炎被这一地人吓了一跳。
“大阿哥,你说吧。”玄烨命道。屋外一道闪电划过,屋内各人表情各异,肃杀之气瞬间弥漫整个宫殿。
“是,皇父。十四弟先前受伤垂危,四弟使了非常手段,将十四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这个十四弟,已不再是我们的十四弟。四弟为掩饰此事,不惜陷害可能知道真相的我。而十四弟根本没有病,太医院里留有的药渣能作证,现在十四弟每日喝的药,根本就是贴毒药,更悚然的是,那帖毒药的药引竟然亲人的血。”胤禔说完,望向胤祯的眼神如同看着个怪物。
玄烨扬手命胤祯跪到自己脚边问:“对你大哥所说的一切,你可有辩解?”
跪在胤祯身后的,胤禛、胤祥比胤祯更为着急,但他们并不能代作答,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祯。
“我平时喝的是毒药,药引是亲人的血?”胤祯有些茫然地重复道,近日胤祯的病越来越严重,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所以胤禛才想尽快解决胤禔这个隐患,好让李炎的师叔祖为胤祯施针,谁知弄巧成拙,反倒令揆叙察觉出不对,暴露了自己。
这时不必胤禔再说,玄烨也看出胤祯的不对劲。胤禛双膝挪上前,一把将胤祯搂进自己怀里,向后退开几步说:“十四弟病了,儿臣一直照顾十四弟,皇父若有疑问,问儿臣也是可以的。”
靠在胤禛怀里的胤祯,仰头问胤禛:“大哥所说,是不是真的?”
“十四弟,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胤祥还想打哈哈糊弄过去,谁知被胤祯执住手腕,将袖口往上一拉,立刻露段包扎用的棉布,最上方甚至渗出丝血迹,胤祥急忙把衣袖拨了下去。
胤祯无力地眨了下眼问:“这样的伤口,四哥你的手腕上,应该也有吧?”胤祯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曾经的水火不容,到如今的舍血相救,相差的,不过是他迈前了一步,他的兄长是这般的叫人看不透。
“皇父,看来大哥所说,确是实情。”玄烨就见到,当胤祯说完,胤禛搂着胤祯的手收得更紧,胤禛、胤祥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更全是戒备,就像怕不经意间,他这个做阿玛就会把胤祯这个儿子拖出去凌迟一般。
这父子四人间的暗涌,丝毫没有影响到胤禔,终于等到久违的答案,胤禔兴奋得接着道:“那十四弟可知,四弟为了隐瞒你的病,隐瞒这个骇人听闻的病,甚至不惜栽脏陷害大哥。”
胤祯抬头朝胤禔露出分腼腆的笑容说:“我这个病说出来的确怪吓人的。”
胤禔虽然听了胤祯刚才的话,已经有把握胤祯会招认,可实在没想到胤祯会认得如此轻易,不由得有股怪异感窜上心头。
“李太医,烦你将我的病情,向皇父一一秉明。”胤祯回头对李炎道。
被点到名的李炎,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隐瞒,将胤祯那骇人的脉象一一说清。玄烨事先虽早有准备,可没想到听到后仍觉十分惊人,不知不觉间坐直身子。
胤祯见玄烨这样不觉苦笑:“阿玛可是觉得儿子如今就是个妖孽。”
玄烨一下间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只是无论儿子如今还算是个人,还是已经成了个妖魔,这又与大哥指使喇嘛诅咒二哥有何干系?”胤祯此言一出,胤禔已知不好,可再想打断已经来不及。就听到胤祯接着道:“满都、拉锡你们办此案,可有物证?”
“有,三名犯人已将当初诅咒时所用的厌胜物全部交出,这些物件经查验,的确是多年以前的旧物。”拉锡答道。
这点玄烨早从奏折里获知,这时听胤祯提起,心中咯哒了下,当即想明白过来。
“所以大哥你说,四哥是因为我,才记恨你,继而栽赃陷害你?我这病不过也就这个把月的事,四哥如何在能数年前未卜先知,伪造这一切栽赃你?这实在有些说不通。”
胤禔被胤祯驳得无言以对,胤禔这才真正意识到,胤祯早已不是小孩子,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也学会用,刚才胤祯的坦然承认,就是为了如今把他一步将死,来为胤禛、胤祥洗清嫌疑。
“大哥可是觉得我的话有理,你命喇嘛诅咒二哥一案,所关非轻,岂能儿戏,还是说,大哥你还有自陈?”胤祯体贴问道。
胤禔‘我了半天,就我不出句话来。’屋外,电闪雷鸣,屋内,各人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特别是坐在上首的玄烨,脸色紧绷,盯着胤祯。
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为自己开脱的胤禔,干脆不管不顾道:“我的案子,的确该办,那十四弟你呢?你现在要靠至亲的血来维持生机,你又有脸面活在宗室中。”胤禔这是即便下地狱,也要拖着胤祯一起下。
“案情至此,皆以厘清,请皇父示下。”胤祯根本不管胤禔的话,重新恭敬地跪好道。胤祯这是在逼玄烨,既然胤禔能拿他出来做文章,他还不快刀砍乱麻,谁知道后面揆叙还会给他们兄弟准备何种惊喜。
“十四阿哥,你过来。”玄烨扬手道。
玄烨仔细望着跪在自己脚跟的胤祯,低头凑近他耳边细声问道:“阿哥你这样做,可曾想过是否值得。”
胤祯根本没想就道:“能为阿玛分忧,洗刷兄长们的冤屈,再值得不过。”胤禔咒诅胤礽一案,罪证确凿,办胤禔是为玄烨分忧,承认病情,则令胤禔不能再纠缠胤禛、胤祥二人。
低头对上胤祯双眸,玄烨内心一阵震撼,不忍合眼发落道:“满都、拉锡将案件相关,交显亲王衍璜等王公严拟具奏。”
胤禔当下脱力呆懈坐在地上,他这一生怕是再也无望了。他转头死死盯住胤祯,胤祯自愿陪他一起下地狱吗,那他就要看看胤祯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不等玄烨再说,胤祯侧身,拉开发辫,露出脖子后皮肤,只见他脖子上的天柱穴上赫然露出根银针针头。胤祯伸手往后摸去,跪在后面的李炎见了,急得顾不上是在御前急道:“阿哥千万别拔针!”
“李炎你不是曾说过,只要拔出此针,我便能解脱。”胤祯语带轻松,李炎此时是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谁让自己先前与这个琢磨不透的阿哥耍嘴皮子的!
这话惊得两只手同时伸出,只是胤禛手快,一下抓住胤祯的手后,慢了半拍的玄烨,将手收回,咬牙切齿望着胤祯,摇头痛心道:“虎毒不食子,阿哥心中,朕这个阿玛难道还不如头畜生?”
“可是大哥……”胤祯迟疑道。
玄烨长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是朕的亲骨肉,但凡朕在一日,朕就不会让你们受伤害。”这话看似毫无偏袒,因为无论是胤禔,还是胤祯都能保住性命,但再细想便知,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玄烨偏帮胤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