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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庭院深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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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飞飞在两个仆妇的伴随下,说说笑笑地走进兰堂。丫鬟婆子们纷纷上前行礼,欧阳飞飞笑着道“免礼”,悠然走进里屋。乳母正摇着小小的摇篮,见欧阳飞飞进来,忙起身行礼:“二奶奶安。”
欧阳飞飞捏着帕子一笑,走近摇篮边,凑过去看了一眼,道:“小公子刚睡下?”
乳母道:“回二奶奶,刚喝完奶,这会儿才止了哭。”
欧阳飞飞年轻好玩,还不曾做过母亲,对孩子这种生物甚是好奇,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婴儿粉粉嫩嫩的脸颊,又捏了捏那肉乎乎的小手。婴儿尚未足月,浑身散发着奶香,他大约梦中觉得不自在,蹬了蹬脚,圆滚滚的身子左右晃了晃,嘴里吹出一个透明的奶泡。欧阳飞飞笑道:“哎呀!真是可爱!嬷嬷,你瞧!他闭着眼睛还在对我笑呢!”她又伸出长长的指甲,戳了戳婴儿嘟嘟的红唇,孩子梦里面觉得痛,“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欧阳飞飞被吓了一跳,忙缩回了手,一旁的乳母连忙过来抱起孩子,轻声哄慰着。
欧阳飞飞问道:“孩子叫甚么乳名儿?”
乳母道:“大将军还未曾给孩子起名字。”
欧阳飞飞笑着道:“我来抱抱。”
乳母颇有些迟疑,但二奶奶发话不敢不从,唯有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欧阳飞飞。欧阳飞飞捧着那小猫般柔软的一团,左手换了右手,不知道如何抱着才能顺手。孩子更不舒服了,哭声越发响亮起来,短短的小手小脚不停挣扎,身上裹着的薄毯亦随之滑落到了地上。乳母拾起毯子,却不敢阻止欧阳飞飞,更不敢直言提醒欧阳飞飞给孩子裹上毯子,只能神情紧张地站在一侧。
欧阳飞飞学着乳母方才的样子,不住摇晃着怀中的婴儿,柔声道:“宝宝莫哭莫哭,我是你的婶婶呀。”那孩子却不给欧阳飞飞的面子,越发哭得歇斯底里,小脸涨得通红,哭声凄厉,几乎要背过气去。近旁的嬷嬷忙凑到跟前:“二奶奶,孩子哭得实在厉害,大概是饿了,还是交给乳母吧。”
欧阳飞飞皱了皱眉,无奈将孩子递给乳母,谁知那孩子猛地扭动身体,欧阳飞飞手一抖,小小的婴儿便从她怀里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瞬间没了声响。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乳母哭着跪倒在地,将孩子抱起,以额叩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欧阳飞飞的脸也白了,拉着身边嬷嬷的手,几乎要哭了出来:“如何是好啊!我真是不小心。”
那年长的嬷嬷拍拍欧阳飞飞的手,连声道:“二奶奶莫急,快去请太医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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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欧阳飞飞却无心睡眠,只是在房中焦急地踱着小步,不时走在窗前,对着月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门被用力打开,陈彦面沉似水地站在房门前,欧阳飞飞疾步上前,拽住陈彦的衣襟,急急问道:“子彦,那孩子现在怎样啊?”
陈彦却一把推开她,怒气冲冲地走到桌前坐下,不发一言。
欧阳飞飞自觉理亏,同陈彦成婚这两个月来,陈彦待自己虽然说不上有多亲热,但也相敬如宾,从不曾疾言厉色过,如此模样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心中不免有些委屈,瞬间红了眼眶,咬着唇站在一旁。
“子彦……”欧阳飞飞低声道,“我真的是一时没有抱稳……”
陈彦转过头看着妻子,愤愤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大哥的第一个孩子!大哥这么多年才有了这么一点儿血脉,却差点断送在了你的手上!”
欧阳飞飞讷讷道:“那孩子伤得重吗?”
陈彦冷笑道:“孩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欧阳大小姐准备抵命么?”
欧阳飞飞道:“子彦,我知道错了呀。但是……但是,你为何要如此……如此……”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唯有哀戚道,“子彦,我是你的妻子呀!”
陈彦却只是盯着眼前的烛火,缓声道:“想当初,大嫂在府中时,府里府外件件事都打理得妥妥贴贴,何曾出过这等无稽之事?她与大哥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堪为楷模,你若能有大嫂的一丁半点仪范,我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欧阳飞飞无比震惊地看着陈彦,久久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喃喃道:“子彦,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她捂住胸口道,“为什么要拿你大嫂来埋汰我?公孙敏固然是华阳郡主,金枝玉叶,我们欧阳氏好歹也纵横江南、号令群雄百余年。是我的家世不如她,还是品貌不如她?我欧阳飞飞纵然有千般不是,但我自问嫁到你们陈家,进退应答,晨昏奉养,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曾辱没你们陈家的门楣。”欧阳飞飞泪眼婆娑地看着陈彦的侧脸,“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的错,若要行家法,我绝无半点怨言。只是,我未曾想到,我在你的心中,竟是如此无足轻重!陈彦,你若是真的看不上我,何必千里迢迢到江南来求亲?”她哽咽难言,凄然道,“既然你看不上我,不如立刻写下休书,送我回江南吧!”
陈彦转头怒视着她:“你简直是无理取闹!”他站起身,“你用不着拿这些来威胁我!”说罢,猛力打开房门,拂袖而去。
欧阳飞飞呆呆地看着仍在不断晃动的房门,心中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她是江南欧阳氏的掌上明珠,从小身在锦绣堆中,父兄待他如珠如宝,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她眼中的泪水缓缓淌下,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犹如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情。出阁之日,兄长欧阳杰的话言犹在耳,而今想来却恍若隔世:
『飞飞,此去汴京千里之遥,为兄照拂不了你,我本不愿意你远嫁,无奈你钟情于陈彦,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丞相府乃是非之地,又是关中豪族,你且事事小心。若真的受了甚么委屈,定要传信到钱塘,为兄必然上京。我们欧阳氏百年世家,盘踞江南,历来为四族之首,绝不是好欺辱的。』
“哥哥!”欧阳飞飞伏在桌上大哭起来,“你知不知道,子彦他竟然……竟然为了他兄长一个侍妾所生之子而羞辱我!哥哥!他怎能如此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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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摔得着实有些重,昏迷了整整一日,陈冕几乎把整个太医院中医术最好的医生全数请了来,围着那小小的婴孩施针把脉,终于在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孩子发出了一声呜咽似的哀鸣声。陈冕一夜未眠,憔悴不堪,脸上却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一时心情大好,便给在场的每个太医各赏了黄金十两。
见孩子暂且无碍,陈冕交待了侍从们几句,回内室换了朝服,便出门上朝,走过玄门,却见弟弟陈彦正垂手候立,神情落寞,不知站了多久。他一见陈冕出来,便迎了上来,抱拳作揖:“大哥。”
陈冕拍了拍他的肩:“我正要去上朝。子彦,若无紧要的事,你先回去吧。”
陈彦盯着陈冕满是血丝的眼睛,低声道:“不知侄儿他……”
陈冕微微一笑:“放心,孩子已无大碍。”
陈彦长出了一口气,又道:“大哥一整夜未曾合眼,何不先休息一日,明日再处理政务也不迟。如此彻夜不休,只怕大哥的身体吃不消。”
陈冕道:“清社如今颇有狗急跳墙之势,我不可懈怠。”他沉吟道,“听说,你又与欧阳氏起了争执?”
陈彦一呆,垂头道:“飞飞这次闯了大祸,若侄儿真的有些不好,子彦不知道该如何向大哥交待。”
陈冕道:“这件事说来也只是个意外,不可一味苛责欧阳氏。你同她闹得不可开交,却要如何收场?如此,倒是有悖于我们当初都江南武林结亲的初衷了。”
陈彦应了一声,面色却是郁郁。陈冕嗤笑了一声,道:“怎么?让你们夫妻修睦,怎好似委屈了你一般?”
陈彦垂首,低声道:“大哥教训的是。”他抬头看着陈冕,“大哥,我会给飞飞赔礼道歉,以后,也会敬她让她,但是,唯有‘情’之一字,实在勉强不得。”
陈冕冷笑了一声:“说来说去,你还是忘不了那个令狐寻梦罢了。”
陈彦颓然道:“大哥或许不知道那样的感情,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你会把那人看作是世间的珍宝,便是静静看着她,亦觉得世间皆是曼妙,无论她做过甚么,你仍旧对她心思神往……或许,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罢……”
陈冕一怔,颇有些意外地看着陈彦,良久,才叹息般地说道:“人生有情泪沾臆,我怎会不知?”他微微闭目,“他会牵动你所有的心思,让你做出无法想象的疯狂的事,会如烟花般迸发出璀璨的光华,会让你觉得你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刻,都如此地……如此地……”
陈彦不解地看着陈彦,张了张口:“大哥是在说……大嫂么?”
陈冕忽而一笑,走近了一步,按住陈彦的肩膀,正色道:“子彦,你与我不同。陈氏所拥有的一切,最终都将是你的,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上位者不可有常人之情,子彦,你难道不明白么?”
陈彦摇头道:“不……我惟愿永远跟随大哥的脚步……”
陈冕低声道:“我自有功成身退的一天。我已经决定让我的孩子姓叶,不进陈氏祠堂。待我处理好清社这帮士子,扫清其余障碍,平靖朝野之后,便会将大将军之位传给你。我可负尽天下骂名,最终却是要将天下交到你的手上,以报大娘养育之恩。子彦,你莫要叫我失望。”
陈彦看着陈冕,讷讷道:“大哥,子彦只知诗与画,实在难堪重任。”
陈冕笑道:“放心,大哥自然会将所有事都筹谋好,为你寻一条康庄大道。子彦,你是大娘的亲生孩子,乃是晋阳公府的后人,大哥对你有信心。子彦,你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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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峰和衣坐在榻上,像是在静静等候着谁。昨晚没有见陈冕,今晚仍不见他来,冷云峰心中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失落。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好了,腹部的伤口也已经愈合,只是摸上去仍有些隐痛,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的不堪和屈辱。这些时日来,冷云峰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竟想不出今后要做甚么、该做甚么了。
他就这样木然地坐着,直到房门被轻轻打开,陈冕缓步走到他的面前。陈冕扶住他的肩膀,俯下身,在他耳边轻笑道:“云峰,在想什么?”
冷云峰木然转过头,看着陈冕笑吟吟的脸,突然浑身都有种沐浴在阳光中的感觉,他亦是一笑:“大公子。”他不由自主地握住陈冕的手,“你来了。”
陈冕柔声道:“云峰,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有心逗弄他,轻抵着他的额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是在等我么?”
冷云峰有些报赧地低下头,乌黑的发丝垂下来,衬着他白玉似的侧脸,有种晶莹剔透的玲珑之美。陈冕未曾想到冷云峰竟如此害羞,只觉得这样的冷云峰尤为的可爱,叫人怦然心动。他欺身搂住了冷云峰的肩,低低道:“我昨天没有来陪你一起睡,你可曾想我吗?”
冷云峰感觉到对方的双唇几乎要碰触到自己的皮肤,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脖子里,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眷包裹着自己,他骤然觉得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蠢蠢欲动的情/欲呼之欲出,周身软绵绵地发烫,连心尖上都是灼热的。
“云峰……”陈冕仍然穷追不舍地柔声追问着,“你心里想过我么?”
冷云峰觉得自己几乎要软在陈冕的怀抱中,轻声道:“大公子这几日想必政事繁忙……”
陈冕脸上的笑意却收敛了,低声说道:“庶务确实繁忙,但是,昨日……”他握着冷云峰肩膀的手一紧,“昨日,那孩子受了伤……”
陈冕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一颤。冷云峰全身都僵直了,垂下头,低声道:“为什么又要提……我不想听。”
陈冕却盯着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他那样小小的一团,伤得却很重,昏了整整一天。我怕那孩子就这么去了。云峰,他是你的腹中诞下的骨血,就犹如是我的骨血,我不忍心看着那孩子就此夭亡。”
冷云峰的脸慢慢苍白起来,他浑身都发着抖,手不自觉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原来……他还是难逃此劫么……”
陈冕抱紧他:“不,你放心。孩子已经醒了。只要熬过这两天,就没有大碍。”他不停地抚摸着冷云峰的背脊,低低说道,“那孩子真是命大。云峰,你的儿子是个福大命大之人,将来必定不是常人。”
冷云峰有些愣愣地听着:“他还活着……”
陈冕柔声道:“云峰,我还没有给他取好名字,这两天想了好久。古人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觉得‘栉风沐雨’如何?这个孩子就叫‘叶桎风’。”他顿了顿,深深地望着冷云峰的眼睛,柔情似水,“假如,将来有一天,你能为我生个孩子,我们便叫他‘叶沐雨’。”
冷云峰别过头去,许久,终于低声道:“大公子喜欢便好。”
陈冕乍一愣,随之脸上有了惊喜之色,失声道:“云峰!你……你答应我了?”他猛地将冷云峰搂入怀中,“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冷云峰贴着陈冕的胸膛,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那种激动之情亦感染了他。然而,他并不答话,只是轻声问道:“大公子是想恢复自己的本姓么?”
陈冕抱着他,喜笑颜开,餍足地说道:“待我将清社、宁王一并除去,再剿灭关东那帮匪类,便将天下交给子彦。”他笑吟吟地望着冷云峰,“良辰美景奈何天,我现在有了你,便想过些逍遥日子,莫负了锦瑟华年啊。”
冷云峰低声道:“如果大公子并不想在眼下恢复本姓,便不必大张旗鼓地给孩子起这个名字,以免节外生枝。”他想了想,道,“不如就唤这孩子‘叶儿’吧,孩子身子弱,先取个小名好养活些。”
“叶儿?”陈冕笑得眉眼弯弯,“好啊,便叫叶儿吧。”
冷云峰的神情却有些怅惘,喃喃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也叫叶儿。可惜,被大火烧死了。”他痛苦地皱着眉,“他虽然不是我的骨血,但是,我曾经真心想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然而,他竟然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陈冕道:“往事已矣,云峰,你何必耿耿于怀。”
冷云峰却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一直对玉侬心存愧疚。她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儿,若不是嫁给了我,也不至于如此悲惨,是我害了她。”他叹息道,“但不知,她现在和叶儿在九泉之下可曾恨我?这些天,我总是梦到她,梦到她抱着叶儿凄凄凉凉地望着我,身上还穿着当年出嫁时的衣裳。她对我说,‘相公,我在下面等着你,我们一家团聚,相公,你怎么还不来呢?’”
冷云峰的眼中渐渐氤氲,恍恍惚惚中,仿佛看到新婚之夜,杨玉侬一身血红的嫁衣坐在床头,他走过去,不情愿地揭开盖头,少女看了他一眼,脸生红晕,垂头羞涩一笑。然而陡然间,少女的七窍都流淌出鲜血来,幽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相公,叶儿死了,相公……』
冷云峰猛地抱住自己的头颅,发出如困兽般的呜咽之声。陈冕紧紧抱着他,叠声唤道:“云峰!云峰!”
冷云峰痛苦伏在他的怀里:“……我一直在想,我之所以遭受这些折磨,是不是因为造孽太多,所以才报应不爽呢?”
陈冕抱住略有些失控的冷云峰,沉声道:“云峰!你不要胡思乱想!假如世间真有索命的冤魂,便让他们都报应到我身上吧!我一肩为你抗下,只要我陈冕一息尚存,绝不会让你再受半分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