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自有春如海》柳凉生

46、情深似海

　　陈冕原来准备给叶儿满月大摆筵席，却因孩子的伤势不得不作罢。连日来，朝中各属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宫中也赐下不少御用之品。陈冕心情大好，便拉着冷云峰挑挑拣拣了一番，将那些价值连城的全数放在叶儿的房内，将一个婴儿的屋子布置得富丽堂皇，犹似金屋一般，又特意添置了两个乳母保父，配了专门的大夫，连服侍小公子的侍女都是精心挑选的。丞相府中无不道大公子舐犊情深，大约是好不容易做了父亲，便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送给这个刚刚满月的小公子。

　　陈冕夜夜都来陪冷云峰同睡。初时，冷云峰还有些忸怩，时日久了，便也习以为常。陈冕依旧把冷云峰藏在别院，不叫外人打扰，除了身边的几个影卫，知之甚少，每夜也是夜半而来，天明而去，从冷云峰回到汴京，一直到他生下孩子，竟没有谁发现二人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自从叶儿受了伤，冷云峰便有些心神不定，午夜梦回时，总觉得自己正在血海中挣扎，而那个孩子便是在自己的腹中挣扎，如此噩梦连连，往往惊出一身冷汗。陈冕往往将他搂在怀中细声安慰，他隐隐看出了冷云峰的心事，知道他心结难解，于是道：“云峰，你大约是在这院子里住得久了，如今已满了月，不如搬到我院子里去，比照门客的待遇，如此旁人也不会生疑。”他看着冷云峰有些憔悴的脸庞，“如此安排可好？你依旧做我的幕僚，谁也不敢疑你，我也可以时时刻刻见着你，用不着整日牵肠挂肚。”

　　冷云峰靠着陈冕的胸膛，微微点了点头，陈冕又道：“你是不是在担心叶儿的伤？”

　　冷云峰不语。陈冕继续道：“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他，好不好？”

　　冷云峰背过身去，向隅而卧。陈冕从身后抱住他，却意外摸到冷云峰被泪水沁湿的脸庞，他靠过去，低声道：“我本来也曾想过，等那孩子长大一点，身体好一点，给他寻一户好人家送了。但是，那孩子实在可爱又可怜，我膝下无子，能有一儿半女，也算心满意足。云峰，你若真的不想见他，我亦不会勉强你。但是，你每夜在梦里喊着那孩子，可见你心里也是放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的。云峰，事已至此，何不放下前尘，过去种种，譬如昨日已死。何必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呢？”

　　冷云峰哽咽无言。这些年来，他被迫一再怀孕，又无奈产子，尊严早已被践踏地干干净净，那些植入骨血中的痛苦，已经非一死可以解脱。而今，那个孩子，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佐证，是他受尽屈.辱的佐证，是他想忘也忘不掉、想躲也躲不开的梦魇。而在这样绝望的人生中，陈冕就好似是一束光，暖暖地照耀着他，让他从濒死中复生。他不想辜负陈冕，更不想让陈冕失望。他苦苦压抑着自己，希望自己安静如一抹影子，如果说，两年前他是怀着目的来投诚于陈冕，而今的他，却只想在某一处角落里静静凝望着那人的光芒万丈，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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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冕拉着冷云峰的手，含笑走在长长的回廊里，冷云峰低垂着头，神情颇有些尴尬。前边走来几个侍卫，冷云峰一惊，猛地抽回了手。陈冕讶然地回头看着冷云峰，侍卫们已经走到二人面前，纷纷向陈冕行礼。待众人走远，陈冕又来握冷云峰的手，冷云峰却躲到了陈冕的身后，陈冕转过身，轻笑了一声，道：“云峰，你如此害羞做甚么？”

　　冷云峰依旧低垂着头，低声道：“大公子位高权重，叫旁人看见了不好。”

　　陈冕笑道：“谁敢胡说？这里是丞相府，哪个不长眼的敢敢编排我？”他揽过冷云峰的肩，柔声道，“我恨不得……恨不得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你我的情分。”

　　冷云峰却躲了开去，拱手道：“大公子既然答应以幕僚之礼相待，还请给在下几分薄面。”

　　陈冕的手停在半空，轻叹了一声：“好罢，依你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兰堂，仆妇丫鬟们上来请安。陈冕指着屋子里的陈设，一件一件殷勤向冷云峰介绍，末了又问道：“云峰，我的安排还妥帖吗？这些都是给叶儿准备的，你觉得可好？”

　　冷云峰点了点头：“大公子费心了。”

　　陈冕看着他，仿佛想从对方落寞的神情中捕捉到些许情绪，但终究是无奈地叹息道：“云峰，每见你郁郁寡欢，我便如鲠在喉。”他又转身问主事的嬷嬷，“叶儿睡着么？”

　　嬷嬷答道：“刚吃了点奶睡下，这会儿大约是快醒了。”

　　陈冕于是笑着挑开帘子，又看着身后如泥塑木雕般站着的冷云峰：“云峰，你不进内堂来看看叶儿？”

　　冷云峰木然地跟随在陈冕身后，一颗心却仿佛悬在虚空之中。两个乳母过来行礼，陈冕屏退了众人，这才紧握着冷云峰的手，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担心着他么？你还没好好看看他。”

　　冷云峰一步一步走到摇篮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摇篮里那小小的婴儿。孩子的头上还贴着药膏，半边的脸还肿着，隐隐可以看到乌青。陈冕走上前，站在冷云峰的背后，轻声道：“孩子这回伤得有些重，先是昏了一天，后来几天都吃不进奶，每日都吐上好几回。这两天才渐渐有些好转，只是胃口还是不好，比之前瘦了许多。”他比划了一下，“整整小了一圈哪。”

　　冷云峰感到心口发闷，眼中有些灼热，还未来得及细想，眼泪便一滴滴地落了下来，溅落在摇篮的把手上。陈冕按住他的肩膀：“你莫要担心，孩子命大，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俯身抱起小小的婴儿，“哎，我们的叶儿都轻了许多。”他把孩子交给冷云峰，循循善诱道，“云峰，你不抱抱他么？”

　　冷云峰颤抖着伸出手，从陈冕的怀中接过孩子。当碰触到孩子稚嫩的身躯的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要蹦出胸膛。那个从自己腹中诞出的生命，此刻正真真切切窝在自己的怀中，柔软的胎发，粉嫩的小脸，浑身都被甜甜的奶香所笼罩着。冷云峰轻轻握住孩子的手，只觉得那小小的手指又细又软，脆弱地几乎轻轻一折便会捏碎。他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婴儿，仿佛还能感受到数月来孩子在自己腹中伸展手脚时的胎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从心底油然的萌发，让他措手不及。

　　他将孩子塞回到陈冕的怀中，有些失措地背转身去，泪水如决堤一般潸然而下。陈冕怀抱着婴儿，从背后轻轻拥住了他，此刻无言，却胜似万语千言。孩子已然醒来，闭着眼睛开始哭泣，冷云峰转过身，讷讷道：“他……哭了……”

　　陈冕笑着低声哄着婴儿，孩子渐渐止了哭声，竟咯咯地笑出了声，他的眼睛乌黑乌黑，如琉璃般纯粹。冷云峰却紧紧盯着婴儿的眉眼，突然后退了数步，痛苦地闭上了眼。

　　陈冕面有讶然：“云峰？”

　　“我没事……”冷云峰扶着墙，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撕咬着他的内心：那个孩子的眉眼，同谢三一模一样。他被谢三所辱，还生下了仇人的真种，那是他这一生一世永远都无法抹去，也无法忘却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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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冕依言将冷云峰安置在了含元阁边上的桂堂，与陈冕的书房仅几步之遥，与叶儿住的兰堂也贴近。桂堂本就是陈冕用来让近臣休息的客堂，如今重新修葺了一番，添置的都是宫中的物什，竟比陈冕自己住的院子还华丽了几分。

　　陈冕恢复了冷云峰之前在丞相府的职位，又将原先的两个机要书记官外派另用，如此含元阁的近身文臣，便只剩下了冷云峰一人。陈冕白天处理政务，晚间便在书房休息，他常年如此，也无人生疑。只是待到夜深人静，他便从书房的侧门悄悄来到桂堂，夜夜与冷云峰卧在一处，倒如做了寻常夫妻一般。

　　陈冕甚是快活，只觉得自己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未有如今这般缠绵悱恻的动人时光，仿佛每一刻见到的都是花团锦簇，在朝堂之上也越发和颜悦色。连小皇帝赵炎也颇觉惊讶，只觉得如今的陈冕好似换了一个人，只是长年积累的畏惧之情作祟，赵炎哪里敢询问陈冕的心思，唯有终日惶惶，担心陈冕暗藏玄机。

　　冷云峰产后尚不足三月，陈冕顾及他的身体，自然无甚过分的举动，只是每夜与之同榻抵足而眠，便已心满意足，恰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是夜，冷云峰刚换了中衣，正在铺床，便听见陈冕轻轻推开屋门，走过来，从身后搂住他。两人依偎了片刻，冷云峰只觉得后颈火热，陈冕的双唇热烈亲/吻着自己颈上的肌肤，霎时心跳如鼓，全身酥/软，颇有些情不自禁。

　　“云峰……云峰……”陈冕的轻唤之声犹如魔咒，冷云峰转过脸来，两人搂/抱/接/唇，气息相缠，情动不已。转眼便倒在了榻上，渐渐宽衣解带，陈冕抚摸着冷云峰光/裸的胸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真如梦幻一般。两人缠绵许久，浑身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粘/腻不堪。

　　陈冕痴痴地看着冷云峰，柔声道：“我叫人打一桶水来净个身罢。”

　　冷云峰的耳根都红了，撇过脸去，低声道：“叫人看见了不好。”

　　陈冕轻轻刮了一下冷云峰如白玉雕琢一般的鼻子，亲昵一笑：“好，依你。”他拿起枕边的汗巾，仔细擦拭着冷云峰汗湿的额头和双颊，眼中尽是迷恋之色。

　　冷云峰道：“大公子今天好早。朝中无甚事么？”

　　陈冕道：“我心中念着你，哪里还有心思听魏恒洲在那里喋喋不休？反正清社的事不能一蹴而就，便看谁耗得起罢了。”他轻笑了一声，“‘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现在想来，其实也算不得甚么夸张的事。”

　　冷云峰背过身去，轻声道：“大公子又说甚么混话。”

　　陈冕嘻嘻笑道：“我这是将心比心，实话实说。我自从有了你，便觉得这天下好似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冷云峰道：“大公子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他不由失笑，“都不像你平日的样子。”

　　陈冕从背后揽过冷云峰，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笑道：“错了，其实我本来便是这个性子。只是在人前要装腔作势，辛苦得很。”他亲了亲冷云峰的侧脸，“你不喜欢么？”

　　冷云峰面露羞涩，沉吟不语。陈冕拥着他，柔声道：“云峰，其实我见你第一眼，便已动了心。我那时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对一个男子动情。我还记得，你那日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静静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卓尔出尘，叫人好生仰慕。云峰，我陈冕今生何其有幸，竟能与你双宿双栖。”

　　“不……”冷云峰低声道，“我才是三生有幸……”他哽咽着，哑声道，“大公子与我，有再生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当日，在冷月山庄地宫之誓，言犹在耳……士为知已者死，大公子，冷云峰愿为你，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陈冕却打断了他的话：“云峰！我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之情！”他紧紧握住冷云峰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是要将对方的肩膀捏碎。冷云峰痛得皱起了眉，却唯有强忍着。

　　陈冕此刻只觉得心烦意乱，舌头仿佛打了结，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只是深深地看着冷云峰：“我对你的心，难道你一点都感受不到么？云峰，但愿君心似我心……你可明白……”说话间，他将冷云峰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安慰自己隐隐作痛的心，他可以傲视天下，颠覆乾坤，却无法左右自己的心意，此时此刻，陈冕才发觉，自己对冷云峰用情至深，已全然超乎自己的估量。

　　陈冕继续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云峰，我若见不到你，便会魂不守舍，你郁郁寡欢，我便心烦意乱……云峰……你可是我的劫数么？”他低笑了一声，“我真是在劫难逃。”

　　冷云峰轻轻回抱住他，低声道：“大公子，今生今世，我都会跟随你的左右。”他一字一顿地，定定地说道，“此生，绝不，辜负你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