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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金枝玉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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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焚着香,缭绕的青烟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幅奇特的图案。
赵媛托着腮,出神地盯着那烟气,手中的笔在白色的洒金宣纸上晕开了乌黑的墨迹,然而她似乎浑然未觉。有宫人过来给赵媛的杯中换水,见她神思恍惚,便屈膝行礼道:“公主,要撤了笔墨么?”
赵媛这才从缓过神,转头看着那小宫女,愣了愣,才发现自己一时神情恍惚,那还未完成的画已经被墨迹所污。她于是放下笔,淡淡道:“都撤了吧。本宫有些乏了。”
于是上来两名宫人,麻利地撤去砚台纸墨,贴身的宫女又问道:“公主,可要小憩?”赵媛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案上那份描金请柬上。她伸出手,缓缓将那份请柬打开,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的字。这几行字这两天来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但仍觉得每个字都犹如一枚钢针,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她的手指在请柬左下角处所印的那枚朱红色印章上细细摩挲,几乎已将“陈冕”两个字擦得模糊一片。一个声音却在她的心底里喊着:十余年来,他终于有了长子,实在可喜可贺。你为何还耿耿于怀?你在介意甚么?你是大宋国的长公主,难道还要嫉妒一个连姓名都湮没无闻的侍妾么?
赵媛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手微微一抖,手中的请柬已飘然落到地上。身边侍立的小宫女忙俯身捡起,双手呈给赵媛。赵媛却不接,只是淡淡说道:“收起来吧。”宫人依言退下。赵媛愣愣地凝视着前方,朦朦胧胧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公孙敏是否也知道了呢?她可像自己这般怅然若失、如鲠在喉呢?
静默之中,沙漏的声音在房中低回着,赵媛突然觉得自己十余年来嫉妒着公孙敏是何其的可笑。她一直以为,陈冕无妾,是因为深爱公孙敏,即使公孙敏并无所出,陈冕也与之相敬如宾。然而,朝堂之争却终于殃及后院,即便陈冕与公孙敏伉俪情深,也免不了劳燕分飞。
念及此处,赵媛竟是心中一酸,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公孙敏。
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有一个女子,为陈冕诞下了一子。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失态,这是何其自然的一件事,但是她却无法克制地回忆着少年时光的点点滴滴。
执事的嬷嬷迈着细碎的脚步走了进来。赵媛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不好,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来人,装作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三两枝桃花。
嬷嬷俯身行礼道:“公主殿下,太后已醒,您现在要过去吗?”
赵媛缓缓起身,长长的衣裾逶迤于地。她静静地站了片刻,才转过身,目光盈盈看着那嬷嬷道:“甚好,本宫这便去给母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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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媛的软轿在宫中的长廊间缓缓前行。出了毓秀宫,转过文华殿,便到了崇禧宫。崇禧宫是宫中主殿之一,乃陈太后日常起居之处。宫人们扶着赵媛下轿,赵媛整了整衣襟,莲足踏过石板,袅袅盈盈,拾级而上。赵媛金莲窄小,不胜久立,更行不过百步,左右的近侍仔细搀扶着,两名宫人在身后捧着她长长的裙裾。一行人穿过仪门,早有内监在宫殿门口守候,见了赵媛无不躬身行礼。
赵媛屏退了众人,只由贴身的两个宫女和嬷嬷扶着进入殿内,只见陈太后正闭目盘玩着手中的佛珠。一个宫人跪在地上,将手中的佛经高高举过头顶,以便太后念诵。身后站着两个太监,正不紧不慢地摇动着孔雀翠羽宫扇,另有三个宫女围绕身侧,轻柔地敲打柔捏着陈太后的双肩和两膝。
赵媛缓步走到陈太后的近前,屈膝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陈太后睁开眼,看着赵媛微微一笑,道:“皇儿来了。”她坐直身体,抬手让几个宫人退到身后侍立,又命人给赵媛赐座添茶。母女二人挨着坐下,闲话了几句,陈太后轻摇着手中的洒金双面绣锦罗团扇,缓言道:“驸马昨日又到宫中来求见哀家。哀家正好犯了头痛便没有召见。前日,皇上来给哀家请安时也提及此事。阿媛,适可而止罢。”
赵媛只是垂头不语,陈太后又道:“你在宫中住了这几日,驸马天天都来求见。如此下去,岂不是叫外臣看皇家的笑话?阿媛,你是皇上的亲姊,乃本朝长公主,本该是天下闺门仪范,若再僵持下去,难免脸上无光。”
赵媛面露愠色,冷笑了一声:“驸马竟连这点颜面都不给本宫,实在是叫人失望。”
陈太后劝慰道:“夫妇之道,和为贵。阿媛,夫为妻纲,你虽然贵为长公主,也不能越过纲常礼法。天下的小夫妻吵吵闹闹也是平常事。母后但求你们夫妻和睦、白首到老。”她微笑着看着赵媛,“只要皇儿此生能够平安和乐,哀家便也无憾了。”
赵媛起身道:“母后教训得是。儿臣明日便回府去。”
陈太后含笑颔首,示意赵媛坐下,道:“渤海国前几日进贡了一批贡品。哀家觉得其中有一块白狐狸皮甚好,皇儿拿去作件披肩,还有一对夜明珠,据说是渤海的国宝,皇儿也拿去放在寝殿里罢。”
赵媛起身拜谢。陈太后又道:“说到贡品,渤海国的山参才是最好的。前些日,哀家选了些送去丞相府,也难为你表兄子冕这么多年才得了一子,哀家心里也是高兴。只是听说他那孩儿的身子不大好,还没满月就病了好几场。”陈太后叹了口气,“公孙氏同子冕和离,子冕的儿子刚出生便没了嫡母,也着实可怜。是儿不能无母,哀家有心给子冕找个继室,但不知满朝文武哪家有品貌般配的姑娘。”陈太后顿了顿,宫人递上一杯茶,她浅浅抿了一口,继续道,“听说监察史秦肃的长女刚刚及笄,相貌很是不错,是京中颇有才名的仕女。阿媛,你心中可有甚么适合的人选?”
赵媛略呆了呆,沉吟道:“母后有心,但总要丞相和大将军愿意才好。婚姻之事,乃是合两姓之好,才能锦上添花。”
陈太后微微颔首:“阿媛所言极是。哀家上了岁数,便总是指望身边的人都能皆大欢喜。”她缓缓摇着手中的团扇,“说起来,我们陈家,也只有子冕的文才武略胜人一筹,可惜,却是个庶出,生母又是卑/贱之人,陈家的爵位终究是子彦的。若非如此,哀家当年也觉得皇儿同子冕很是般配,只是碍于子冕的出身,总不能委屈了皇儿。”
赵媛的神色一滞,强笑道:“母后提这些陈年旧事作甚?”
陈太后抬眼看着赵媛:“皇儿,哀家毕生之愿,不过是你能富贵安康,不愿看到你受到一丁半点的委屈。段氏一门四世三公,数代尚主,介安又是义阳公主所出的嫡子,也只有此等门第和出身,才配得上皇家的金枝玉叶。”陈太后伸出手握住赵媛的手,“哀家只想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留给你。皇儿可明白哀家的一片苦心?”
赵媛垂眸道:“母后多虑了,儿臣自然会同驸马百年好合。”
陈太后又道:“朝堂上的事,哀家不懂,也不好过问。现在皇上年岁大了,主意也大了,自然也听不进哀家的话。驸马的心思呢,哀家也明白,但是,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她的神情凝重起来,“哀家能有今日的尊荣,倚靠的,唯有陈氏。丞相纵有千般不是,也是托孤重臣,多年来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可惜皇上年少气盛,驸马也一味地意气用事,哀家心里面搁着事,身子便总不见好。”说着,陈太后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赵媛大急,连声道:“快请太医!”陈太后却阻止道:“哀家每日也如此,不必叫人来看了。”赵媛走上前轻抚母亲的后背,温言道:“母后小心身体,莫要为这些闲事操劳。”
陈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大婚后,便同哀家越发地疏远了,也不知道是哪些小人在离间我们母子的情谊。哀家本以为皇后入主中宫,可以主持大局,谁想皇后年纪太轻,也是个不大懂事的。”陈太后摇了摇头,“倒是疏影那孩子,是哀家自小看到大的,温柔贤惠,又知书达理,哀家同丞相本是属意于她。只是皇上不肯,驸马也帮腔,还有子冕,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也不同意把疏影送进宫来。哀家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惋惜。”
赵媛听出了弦外之音,道:“母后,芷柔性情内敛,在闺阁之中便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想必进了宫难免怕生,不如让儿臣去看看她罢。”
陈太后笑道:“也好。你们年纪相仿,关系又比旁人亲密些,自然容易厮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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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媛没有回宫,而是径直去了中宫凤仪殿。按大宋祖制,中宫乃皇后起居之地,额定外殿有侍卫四百,内殿又设内监二百,宫女二百,尚宫四名,各司皇后衣食寝饰,另有命妇若干,为皇后管理文书,起草懿旨。凤仪殿向来形容巍峨,侍从林立,极具森严,而赵媛今日一到宫门外,下了软轿,却觉得分外有些冷清。待上了宫阶,入了主殿,更觉殿中陈设过于简单,室内一味素净,不是白的,便是黑的,仿佛是进了出家人的禅房。
赵媛与段介安成婚多年,平时常居公主府,反而与段氏本家来往甚少,无非是逢年过节或是逢公爹段怀仁寿诞,才会到段府拜谒,行个家礼罢了。是以,赵媛对自己的这个小姑也是知之甚少,连记忆中的影子都是朦朦胧胧的,只记得段芷柔年岁尚幼,却不苟言笑,几乎足不出户,深居简出,乃是藏于琼楼闺阁中的一个规规矩矩的千金小姐。
赵媛由宫人们引着,穿过几道殿门,终于来到内殿,太监唱着诺,有年长的命妇出来迎接公主。赵媛免了众人的礼,随司仪尚宫进了内殿。只见皇后段芷柔正坐在案前埋头写着字,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赵媛略一呆,依本朝礼法,长公主仪同藩王,爵同皇后,见中宫可以不拜。赵媛心思一转,想到段芷柔才入主中宫,合该给她几分薄面,便稍稍欠身行了一礼:“拜见皇后娘娘。”
段芷柔一皱眉,抬头看着赵媛,身边一个年长的命妇倒是有些急了,附在段芷柔耳边说了几句。段芷柔面有为难之色,终于开口道:“殿下不必多礼,赐座。”她的声音极轻,站在几步之遥便听不大清。有宫人给赵媛搬来软椅,赵媛依言坐下,含笑着看着段芷柔:“敢问娘娘是在练字么?本宫也喜欢练字,倒想同娘娘请教一番。”
她这般循循善诱,便是想同段芷柔说些闲话,岂料眼前这小姑娘却是一本正经说道:“我……本宫不喜欢写字。”
赵媛一愣,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段芷柔见赵媛不作声,便又埋头开始抄写,殿内的气氛分外尴尬起来。赵媛勉强一笑:“皇后不喜欢写字,为何抄得这般用心,简直是物我两忘了一般。”
段芷柔停下笔,轻轻说了一句:“本宫在抄佛经。”
赵媛颇有些讶然:“皇后正值豆蔻年华,竟也喜欢这些,实在难得。”
段芷柔道:“古人说,道心惟微,本宫不敢有一刻松懈。”说罢继续埋头抄写。
赵媛本还想与段芷柔聊些宫中琐事,见段芷柔如此,便也觉无趣,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段芷柔并不留客,也不起身相送,仿佛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一般。赵媛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略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朝段芷柔一拜,说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亲自誊抄佛经为苍生祈福,乃大宋之福。只是,皇后不止统领六宫,还当母仪天下,娘娘若能为陛下分忧,想必更是苍生之福。”
段芷柔抬起脸定定地看着赵媛,她年岁不过十四,实在还是个孩子,只是眼神中却隐隐透着死寂般的哀伤。她依旧用轻如蚊蚋的声音说道:“本宫无法替皇上分忧,也不知道如何替皇上分忧。本宫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抄抄经书。”她的目光略有些呆滞,头上的珠冠富丽堂皇,却似乎压得她有些透不过起来,她低声说道:“……我不过是从一座笼子飞进了另一座笼子,然后慢慢等死罢了。”
赵媛震惊地看着她:“娘娘怎么能这样想?”
段芷柔面无表情地说道:“本宫还能怎样想?”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稚嫩,“又有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坐在这间宫殿里呢?”
赵媛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娘娘!”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祸从口出啊!”
段芷柔垂头一笑,继续一丝不苟地抄写着经文,再也不发一言。
赵媛只觉得心乱如麻,又呆站了一会了,才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凤仪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