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金名册》木小空

12、移动的神案（8）

　　华府在王翠花这里订了两付棺材。
　　从华府回来，没等华府的人到来，王翠花就从仓库里搬出红衫木开始磨平刨光。拿到华府人给的尺寸之后，她冲劲十足，脑子里乱乱的，什么也不想说。
　　玄思自认为他的存在，成为顾锦的心魔，最终造成了这样的悲剧，他想解脱，所以自私地吞了毒。而顾锦，抱着玄思的身体枯坐半晌，对着闻讯赶来的华睿之歉疚一笑，最终撞柱而死。
　　近日的怪事传闻便在这顾家兄妹的鲜血中，化为乌有。
　　牛红红本来想着等王翠花回来，一定要控诉一下客栈的饭难吃至极，但她看着如今王翠花满面阴郁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王翠花坚持不让她帮忙，因此牛红红只能默默地递上锯子、刨子等工具。
　　入夜，王翠花将牛红红赶去睡觉，自己仍固执着要将两付棺材的底板做好才肯去睡。她拿着墨斗，牵出墨线固定在棺材底板上，摇动着滚轮，向后退着，乌黑的墨线便在杉木板上留出一道笔直的线。
　　有人拢着袖子坐在墙头，看着雪地上几张棺材板包围中的王翠花一丝不苟地忙碌着，缓缓幽深了眼神。院子中四盏灯笼随风摇晃着，雪地反光，王翠花眯着眼辨认着方才画好的线，用锯子除去多余的板料，眼睛里除了手中的棺材板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街巷的更夫敲了两下更鼓，王翠花才放下刨子，长出一口气。她果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现在只磨光了一付棺材的“三长板两短板”。看着身边散乱堆积的杉木板，眼睛里微微浮起几分怒气，手却是拿起放置在台阶上的清漆刷了起来。
　　赵铁柱打了个呵欠，缓步走到她身边，慵懒地笑着，慢悠悠开了口，“王掌柜做事亲力亲为，实在让赵某敬佩不已。”
　　虽然与赵铁柱接触不多，但王翠花很明显的感觉到，赵铁柱对她没有恶意，就算说她太容易轻信别人，她也认了。更何况赵铁柱修为比他高，他想进她的院子可谓易如反掌。但她现在实在没有兴致同他客气寒暄，因此便挪动了一下脚步，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没有说话。
　　赵铁柱不以为意，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拿起空置的刷子中一把看起来十分厚重的，也想蘸了清漆来刷，被王翠花粗鲁地拦下。
　　她夺过那把刷子，面无表情地开口，许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现在是上底漆，需要用柔软小刷子细致涂抹，保证平滑。你拿的这把刷子太大，毛质又硬，不是现在用的。”
　　或许连王翠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对赵铁柱称谓的变化，平时都是赵老板叫着，如今改成了“你”，倒似亲近不少。赵铁柱对这样的改变十分满意，他抱着手臂笑着点了点头，十分好学地问着：“那用哪一把比较合适？”
　　王翠花挑了一把刷子递给他，“喏，这个，你拿着一块废料去一边玩吧。”
　　赵铁柱只觉好笑，他也晓得王翠花此时心情不好，对人倒是脾气极好，是个十分善良的姑娘。遂也就听了她的话，拿着刷子蘸了清漆，去刷一块木板。

　　“其实王掌柜心里很生气吧。”赵铁柱没有看她，重复着手下的动作，轻声道，“王掌柜有什么想要问赵某的，赵某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翠花一愣，旋即有些颓然。是，她是在生气。气自己为了救一个人而害了两个人，想做什么偏偏做不成功；也气赵铁柱贸然行动害了玄思。但她也明白，玄思有自己的打算，于情于理，王翠花都不应该迁怒于赵铁柱。所以她才不想同赵铁柱说话，她害怕自己的情绪外露而伤害了赵铁柱。玹末以前常常跟她讲，说要与人和善，多替别人考虑考虑，自己情绪低沉的时候不要过分表露，因为那样会影响他人的心情。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不然怎会为了这种心情而忙碌到此时。
　　“你同玄思说了什么，让他想明白了这些事？”
　　王翠花终是放下了手中的刷子，看向赵铁柱。
　　赵铁柱靠着棺材板席地而坐，仔细想了想，“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顾锦的心结是玄思，那么我就准备从玄思那里入手。我也没跟他说什么，我只是告诉他，顾锦已经开始毒害华睿之，他当时脸色就变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赵铁柱小心看了一眼王翠花的脸色，缓缓开口，“顾锦与玄思不是兄妹，玄思其实也喜欢顾锦。”
　　王翠花心头一震，惊诧地看着赵铁柱，失去了开口的力气。
　　“玄思从小父母双亡，无名无姓，孤苦漂泊的时候得风水师顾长安所救，赐名顾玄思。他八岁那年，顾长安又捡回来一个女婴，约莫一岁大，赐名顾玄锦。只是顾长安门下有规矩，风水之术传男不传女，是以顾锦对风水术一窍不通，但在五岁时已经表现出对数字极为敏锐的才能，玄思便同顾长安商量着，找了个账房先生教顾锦算账。而那个账房先生偏巧不巧的正是华府的。”
　　王翠花此时心情已平复少许，因缘际会命中注定，大多如此令人心动，亦使人心恸。
　　“然后呢？”她虽然已大概猜出后来的事，但还是想听下去。
　　“顾玄思对这个小妹妹极好，有什么好的都紧着这个妹妹先来，两个人的感情十分要好。顾锦十五岁及笄那天，她对替她簪发的玄思表明了心意。玄思当时想的是，他从来只将顾锦当妹妹看待，而且他懂得顾锦只是十分依赖于他。在她十几年的时光里，她见过的男子少之又少，日后肯定会遇到更好的，也会改变心意。所以玄思便拒绝了她。后来又过了几年，玄思二十八岁，出师下山。期间两人多次说起过这件事，但都因玄思的坚持不了了之。玄思下山那日，顾锦同他大吵一架，彼此决裂，双双舍弃了彰显他们兄妹关系的名字。一个改名叫玄思，一个改名叫顾锦。”
　　“当时的华修明为了锻炼儿子华睿之，便让华睿之去经营华家名下一间客人稀少、即将关门的茶叶店。顾锦就在那间店里。当时的她多次被玄思拒绝，无心男女之情，用心于账务和经营之道，迅速成为华睿之的左膀右臂。三个月后，在他们的努力下，这间茶叶店逐渐复苏，并合并了县里其他几家茶叶店，成为华家当时的主要经营。当日庆功宴很隆重，整个县都知道华家门下有个叫做顾锦的女账房，手段凌厉计策谋略甚至不输于华修明，不过欠缺一些经验罢了。玄思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便去看望顾锦。顾锦当时还在执着向玄思说着她喜欢他这件事。玄思却是不敢面对她，落荒而逃。”
　　“尽管顾锦比华睿之大上三岁有余，尚未成亲的华睿之对顾锦的才能十分赞赏，再加上朝夕相处共同谋事的情谊，他便向华修明说出想要将顾锦娶进华家的话来。华修明亦是十分欣赏顾锦，十分开明的应允了华睿之的请求。许是报复的心思多一些，在华睿之的求亲之下，顾锦就同意嫁入了华府……后来的事，你我大概都知道了。”
　　王翠花心里空落落的，她隐隐约约想起来，十几年前泰安县确实发生过这件事，只是时间太久她一时间没有印象。现在被赵铁柱提起，便不知做何感想。
　　赵铁柱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高远，“玄思忆起这些事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他一直都很清楚地明白，他喜欢着顾锦，但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领悟，他与顾锦不是一样的人。他的心太平太静，喜欢闲适而自由的生活，而顾锦是向往运筹帷幄，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她喜欢那种并肩谋策的感觉，而他做不到。所以，在顾锦成为华睿之的左膀右臂乃至妻子之后，他才会那样痛苦且释然。喜欢多年的女子终于找到了归宿，可是那时的他不敢对她言爱，而顾锦还在为自己的心魔羁绊，并没有真正地接受华睿之，他们二人甚至没有任何子女。”
　　“玄思与顾锦两个人，一个知道自己的心意，却为了顾锦的幸福而断然退出，然而他错就错在没有开解顾锦的心结，只是一味的逃避；一个不知自己的心思，被多年凭空而起的疑惑、愤恨蒙蔽了心神，生生与最爱的人天涯永隔。徒留华睿之一人孤独终老。”
　　一时间，赵铁柱与王翠花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其实，不在局中，又怎能妄言谁对说错呢？只是，还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难免唏嘘不已。
　　月色渐沉，王翠花长吁一口气，继续给木板刷漆，许久之后问了句，“你为什么要查明这件事？”
　　赵铁柱闻言一愣，旋即轻笑了下，“大抵赵某比较闲，又偏好管闲事，何况王掌柜不是也在调查这件事吗，赵某能帮就帮一把，也算赵某的一份心意。”
　　王翠花斜睨着他，面无表情，“什么心意？”
　　“跟你打好关系的心意呀。”赵铁柱漫不经心答道。
　　王翠花继续瞪着他。
　　赵铁柱含笑继续看着她。
　　“切。”王翠花不屑地扭过头去，她是疯了才妄想从赵铁柱嘴里套话。
　　只不过方才阴郁的心情却是晴明了些，如同这一方雪地，莹白发亮。

作者有话说

　　至此华睿之、顾锦、玄思的故事到这里就算完结了。
嘤嘤嘤，其实原本不是这个结局的，写着写着小空就跑偏了T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