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佟妃传》独品清欢

32、梅花亦解玉人愁

　　回到景阳宫，想起适才僖妃委屈与愤恨交加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心里稍稍有了痛快的感觉。曼声与咏苹道：“事情安排妥了么？”

　　咏苹一笑，压低声音道：“一切妥当，小主放心吧。”

　　我点点头，徐徐饮了一杯茶略作歇息。见外头夜色更深，咏苹这才扶着我的手出去，此时正值巡夜侍卫换班的时候，剩下的人也懈怠许多，我和咏苹小心翼翼地又返回同顺堂。

　　其实我很想与静嫔交好，除了月贞与慕儿，惠妃固然是有所企图，淑妃又体弱难得一见，放眼宫中能交心信任又能相扶相助的人也就是静嫔了。只是她的态度有些晦暗不明，亲近中似乎又刻意保持了一定距离，显然我还没有掌握她的心思，所以今夜的事还是避开她。

　　到了角门外，咏苹躬身退下，“奴婢已经命人留了后门，小主回来时应当不会惹人注意。”

　　我点点头，见她走了，方悄悄掩身进去。有一人已在里面候着，见我到了忙请安道：“奴才和云参见容嫔娘娘。”

　　听说此人原本是佟府的家生奴才，因“父亲”的提拔眼下已经是三等侍卫长。我温和道：“我深夜来此的用意想来大人早已知晓，不知此刻进去可否安全？”

　　和云恭敬道：“奴才已经安排好了，请小主放心。只是小主探望的时间有限，实在不宜久留。”

　　我打量着他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挺拔，双目颇有神采。今日又帮了我这样大的忙，做事沉稳干练，不禁在心里高看了几分。感激道：“多谢大人。”

　　和云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一刻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理当为小主效力。”说着引我往内堂走。

　　同顺堂的路是向来走得极熟的，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宫里一般。仅仅是在四个月前，因着月贞最喜爱梅花，玄烨下旨亲命内务府特别移种了满院的梅树。粉梅有虞美人、佛见笑、玉楼春、桃花面、醉华浓；白梅有荷花玉蝶、芙蓉照水、青芝檀香、月下白；红梅有骨里红、千瓣朱砂、胭脂雪、西施照水、满江红；黄梅有孔雀翎、黄山茶香、复黄昏、金莺羽；更是有银边飞霞、白雪一点红、星湖秋月等难得的品种。

　　记得月贞就那样安安静静美丽绰约的坐在窗前，颊上是举案齐眉的羞涩微笑，揉进满足的光芒，柔声道：“冬天的时候，花都开了，一定很美。”

　　我亦打趣道：“良人相伴，与你踏雪折梅。皇上待姐姐是真的好。”

　　月贞只是低头明媚一笑，两颊融融，真是人比花娇。

　　然而时光寸断，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寒冬时分，草木萧疏之气隐隐冲鼻。因为月贞失宠，身边只有静钏伴其左右，合宫的奴婢也都闲散了，以致满院杂草丛生，冷风一起，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冷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眼下这时节本是它们争相开放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满院的梅树上却是一点儿颜色也无。人有情，花亦有情，梅花亦解玉人愁。

　　再转已入了内室，轻轻推开门，只见月贞站在桌前，她没有想到我会来，见到我时她有一瞬的失神，又惊又喜之间碰翻了桌上的茶杯。她盈盈噙着泪，默默向我伸出手来。我眼中一热，一滴泪几乎就要坠下，忙快跑几步上前，牢牢与她握住了双手。

　　月贞的手异常的冰冷。我还未说话，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滚滚落下来啜泣不已。月贞亦是呜咽，仔仔细细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强笑道：“还好，还好。我一直担心，怕你因为我的事受了牵连，现在看来，我也放心了。”

　　我强撑起笑容道：“我没有事。就怕你不好。”

　　眼前的月贞失去了往日的美丽，一张脸黯淡而又憔悴。她回身打开抽屉翻出一支素蜡，转手将桌上的红烛换下，想来那烛火是极劣质的，月贞如此是怕我闻不了那股子刺鼻味道。这支素蜡是她平日舍不得用的，我偷眼瞧着那抽屉里像这样的蜡烛只有两支。

　　乌木的桌子斑驳破旧，连茶壶也像是不干净的样子。洒在桌上的一滩是混着发乌茶叶末子的水，这样低劣的东西，连宫里的下人都不喝。又见床上搁着被褥和脚炉，被褥虽有旧色倒还厚实，心中这才略有些安慰。

　　月贞见我的神气，幽悲一笑道：“这里早已不复昔日了。”

　　我心中一紧，只强迫着泪水不流下来。月贞眼角含了一滴清泪，拉住我的手道：“人人都说我亲手害得郑氏小产，你信么？”

　　我淡定道：“姐姐并非狠毒愚钝之人，自然不会出此下策。”

　　月贞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自从杜鹃花粉一事，姐姐与郑氏不睦宫中上下已是尽人皆知。郑氏小产，姐姐便是最有嫌疑的人，那日又只有你在她身边，更是坐实了姐姐的罪名。”我叹口气，将内心所猜测的说与她听：“恐怕暗中早已有人监视了同顺堂的动静，御花园中望符阁巧遇都是有人一手安排的。利用你对郑氏的怨恨之心，使了一招瞒天过海。”

　　月贞双目晶晶，道：“难道……幕后有人授意指使？”

　　我道：“还不十分肯定，可郑氏是僖妃的人，她实在难逃干系。”顿了顿，又道：“姐姐想想，即便是郑氏受人指使或是自己恨毒了姐姐，可她以小产断送自己的骨肉为代价岂非得不偿失，她怎么舍得？如此想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早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保不住，失去那孩子是迟晚的事，倒不如以此扳倒姐姐。”

　　月贞咬牙道：“她们早早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罗网。”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全怪我一时疏忽大意，上了她们的当！”两行清泪从她哀伤悲愤的眼眸中直直滴落，“见她摔倒肚腹疼痛，我还扶着她急忙回了延禧宫，一路上一直担心她和孩子的安危。如今一想，实在是我自己太傻，中了别人的全套还浑然不知。而通嫔好心陪着我，更是有意掩盖真相混淆耳目。她们机关算尽，可惜我此刻才明白！”

　　我道：“她们拿皇嗣的事来设计陷害，便是欲一击至姐姐于死地。”

　　月贞脸色如铁，眼中尽是雪亮的恨色，“我的事恐怕难以转圜，即是我化作冤魂厉鬼也不会放过她们。”

　　我安慰道：“别说这样晦气的话。到了最后就算是事不可解，我也必定拼尽全力向皇上求情，断不能让姐姐到冷宫里去。”这话说得没有底气，我难免心虚。玄烨圣旨已下，万万没有收回的道理，虽然知道月贞是被她们诬陷的，我却是连一点证据也没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宽慰于她，但求能够疏解她郁闷的心结。

　　“皇上？！”月贞冷笑出来，几近悲切，“他可有半分的信我怜我？这昔日尊荣今日潦倒的同顺堂倒叫我住着想的明白，君恩——不过如是。”

　　我含泪勉强劝道：“皇上他也是有苦衷的。此事关乎皇嗣，左右言之凿凿句句锋芒指向你，即便他的心怎样吹向你，终究不能失了公允。若是他袒护姐姐，何以面对郑氏失子之痛，何以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宫内宫外，都是交代不过的。他虽是姐姐的良人，更是一国之君，大清的皇帝。”

　　月贞只凝望着我，眸中渐渐闪现出几分光彩。我继续道：“还没告诉姐姐，郑氏小产的事皇上已经着人去查，曲露也被留在我的景阳宫里，并没有受到任何委屈。刚刚在外面，皇上还特意嘱咐静嫔要好生照顾你。姐姐好好想一想，皇上心中若是不念着你，怎么会如此呢？”

　　我的话自是碰触月贞心中最柔弱之处，她再也忍不住，闭了眼徐徐流下泪来。我知道，她还是爱着玄烨的，若非如此，此刻便不会再为他流泪了。

　　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朦胧珠光流淌了一地，烛火一闪一闪映着重重红绡秀帏，稍稍驱走了满室的凋败灰尘，素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便如美人泪。

　　半日，月贞似乎心绪平复了些，才静静道：“僖妃势大，今日你虽然胜了她一局，来日她必然会寻报仇之机，你一定要小心才是。”

　　我道：“事已至此，多少也是无益。你可晓得，连我也差点着了她们的道儿。若非我今日引她入局，除了她协理六宫之权，恐怕日后我与慕儿都是岌岌可危了。”

　　月贞道：“你一人独撑大局实在是孤掌难鸣，慕儿她……”

　　我淡淡一笑，“姐姐的意思我明白。前些时我也试探过，只是她好像看透了后宫世事沉浮，我视她为亲妹妹，怎忍心逼她。”

　　月贞凄然一笑，“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也学会避世了。”说罢握紧我的手道：“我知道你会拼了性命救我出去，可你听着，若是不能之时千万不可勉强，一定要保全自己，万万不能落到我这般地步……”

　　心口一热越发想哭，我欲再说，和云已来叩门，低声在外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请您快些出来，被发现就不好办了。”

　　我慌忙拭一拭泪，道：“你一定要保重，眼下暂且忍耐，等真相水落石出那一日，皇上和我会亲自接你出去的。”

　　月贞紧一紧我的手，“你也保重！”

　　门外和云又催促了两声，我依依不舍地叮嘱了两句，只好匆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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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夜色总是蔓延着冷冽的寒气弥漫于紫禁城的层层殿宇与宫室之中，在皎月明亮清辉的照映下倒是蒙蒙如雾，仿佛最上等的轻绵蚕丝织成的云纱帐似的，一片一幅的轻轻的覆洒了下来。

　　景阳永和两宫离得不远，只需走过一段永巷便到了。借着月色却见有一队守卫在必经之路巡视，为着安全谨慎，我只得绕远路回去。

　　在皇宫住了大半年，我倒是知道了御花园中有一条小路通往景阳宫，那里偏僻安静，看守侍卫又少，想来不容易有人察觉。

　　我轻悄避开宫中巡夜的侍卫，沿着曲折石径潜入松柏深处。

　　幽幽的一条羊肠小路，左右树木成林，耸入苍穹的繁茂枝叶遮盖了清明月光，在黑夜中如飘忽不定的鬼魅，一阵阵伴着风声“簌簌”作响，更增阴森恐怖之气。正提心吊胆，忽然听见前面有成列的侍卫经过时靴底磔磔的声响。

　　手足无措，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蓬蓬狂窜于胸腔之内。万一被人发现，今日所布下的功夫就全然白费了，连月贞也脱不了干系！

　　忽地手上被人一拉，我大惊之下几乎叫不出声来，然而黑暗森森的夜色里有清亮的眸光闪过，是那样的熟悉，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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