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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千秋 ...


  •   常宁拉了我潜入草丛,摸着曲折石径来到一处寂静所在。我微微挣了挣,他才想起他的手依然抓着我的手,慌忙放开了。一路行来有些气喘吁吁,脸上也是热辣辣烫地似要烧起来。

      他好像也不自在,侧过身目光转向别处。我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借此来消散自己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月光照射在常宁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他静默,我亦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

      瞬间相对而视,忽然心跳不已,忙刻意隐藏住自己的情绪,似触电般道:“谢谢。”

      他依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只道:“容嫔似乎很喜欢与人讲这两个字?”

      我红了脸,说道:“蒙王爷两次相助,无以为报,只能谢过。”

      他的语气如寒霜,“不必。并非小王有心,只是恰巧每每能撞见容嫔如此而已。”

      心里微微一沉,不觉退开一步,“我知道。”他如此态度,难道不是我伤他太深的缘故么,愧疚夹杂着愁绪道:“王爷不必一口一个容嫔,还是叫我名字吧。”

      常宁微有惊讶,却是清漠一笑,“小王岂敢?容嫔乃皇兄的宠妃,常宁不敢僭礼。”

      闻言我黯然神伤,不想他洞穿我隐秘的哀伤,故而含了一缕淡薄如雾的微笑去仰视清明月光。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间倾泻,莹白的,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生怕宫殿飞檐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宁静。御花园中草木肆溢,疏影横斜,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良久,耳边却是常宁迟疑之声,“不是想与我再无瓜葛么……为什么……”

      是啊,我说那些无情的话就是期盼与他再无瓜葛,而如今,我竟暗暗期许能与他多些瓜葛,想想我实在可笑。清风徐来,发上别着的一支錾金葱兰步摇被吹得流苏丝丝飘飞,冰凉的珠珞一下一下碰撞我的脸颊,才疼得恍然醒神过来。錾金葱兰步摇是日前玄烨所赐“梅兰竹菊”四珠宝中的一件,我瞧着手工好,款式也别致,便别在了发髻上。

      乍然触碰这步摇,立时想起自己是玄烨宠妃的事实,而他,是玄烨的手足。极力镇定收拾好心绪,才平静看他,“没什么。或许只是听不惯你如此称呼吧。”

      他眼中仅闪烁的一丝光彩黯然下去,凄微轻叹,独自步上玉阶高台。

      我随在其后,只见这台高三丈六尺,皆以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淡淡道:“千秋台。”

      我道:“台名千秋,供人登高远望,以候四时。大概是取其岁月长久的意思吧。”

      他缓缓道:“此台是皇阿玛专为贺已故的孝献皇后的寿辰所建。皇阿玛召集国中能工巧匠,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才砌成。”

      常宁口中所谓的孝献皇后便是董鄂妃,满洲正白旗人,内大臣鄂硕之女,相传她原是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福晋,后与先皇顺治帝一见钟情。顺治十三年,董鄂氏入宫,同年八月二十五日,封为贤妃,并颁诏大赦天下。仅一月有余,顺治帝便以“敏慧端良、未有出董鄂氏之上者”为理由,晋封她为皇贵妃。

      顺治十四年,董鄂妃生下皇四子,顺治帝欣喜若狂,颁诏天下“此乃朕第一子”为此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之后更是大赦天下,对这个孩子的待遇甚至超越嫡出,大有册封太子之意。然而这个孩子生下不过数月就夭折了,顺治帝下令追封其为和硕荣亲王,并亲笔写下《皇清和硕荣亲王圹志》,抒发对皇四子的宠爱和痛惜之情。

      董鄂妃本就体弱,不禁失子之痛,于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在承乾宫病逝,年仅22岁。死后追封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合葬清孝陵。

      先帝顺治一生钟爱董鄂妃,以致董鄂妃死后其万念俱灰欲入空门,最后早逝。太后和后宫嫔妃将种种不幸皆归因于她,对此多有怨恨,相传董鄂妃的妹妹贞妃后来自愿殉葬,亦是为了董鄂氏一族免受牵连。

      先帝过世,太后遂意指千秋台太过奢靡,不利于国,渐渐也荒废了。虽如此,台边缘旧植嘉木香槐紫薇木棉合欢盛然依旧,遥想当年春夏之际,花开或雅洁若雪,或轻紫如雾,花繁秾艳,暗香清逸。董鄂妃与先帝相拥赏花,呢喃密语,是何等旖旎曼妙的风光。我感叹道:“自古以来,帝王能如此钟情一人,实在难得。”

      常宁的手扶在玉栏上,眉宇间有忧伤神色,“自从孝献皇后入宫,我就很少见到皇阿玛了。我和皇兄想念皇阿玛的时候,除了承乾宫,便是来这里。我私以为若真心对待一人必定要如皇阿玛般倾其一切不使其伤心,可每见额娘独自深宫垂泪,我又不免对皇阿玛有几分埋怨。如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何必娇妻美妾如云。”

      我悠悠一笑:“天子虽坐拥四海,有些事也是不能自由。不如王爷,潇洒自在,美名天下。”

      “什么美名,不过是虚名罢了。”他看着我,只是轻轻地笑着,却是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千金富贵亦如何,还不是一样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常人自在。”

      我垂下眼睑,颊上浮起不真实的微笑:“王爷说笑了。”

      他语气恳切,缓缓道:“容嫔今日大有愁态,不似往日,不知为何?”

      我暗暗诧异,不露声色淡淡道:“只是深夜乏累,谢王爷关怀。”

      “听闻前些时宁常在因郑答应失子之事而被禁足。容嫔伤感难道不是为她?”

      心里微微一沉,他竟这样体察入微,苦楚一笑:“瞒不过王爷。”我微微叹息,目光向他,“王爷信么,郑答应失子与宁常在并无关联。王爷既已知晓,想来朝廷上下必定是流言四起了。不知道他们要怎样议论呢,左不过将宁常在说成狠毒之人。”

      他肃然道:“何必在乎流言,自是清者自清。”

      我闻言欣喜感动,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谢王爷。”略停一停,“怎奈身陷困局,不知如何。”

      “困局虽难,却终有方法破解。”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微一转,“《后汉书·班超传》中有句古语,容嫔可曾记得?”

      我低头思索,心中一动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常宁清浅一笑,“正是。是非之地,自然有一丝破绽可寻。”

      我心中会意,大有豁然开朗之感。还不及说话,一声幽长绵软的猫叫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毛骨悚然,随即一只黑影闪现,似乎扑面而来。

      整个人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身子直撞到玉栏上。常宁跃身一把扶住我,紧张道:“没事,不过是只夜猫,别害怕。”

      我害怕地仔细打量一番四周,心绪不定道:“我素来怕猫,没想到这高台之上也会出现。”

      话音未落,只觉常宁的手上一瞬莫名的颤抖,他的语气有些难以捉摸的迟疑,“你……很怕猫么?”

      我点点头,捂住胸口道:“白天还好,夜里实在让人害怕。”

      他退开两步,似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旋即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纹,一字一句慢慢道:“从前教你骑马的时候你可一点也不害怕,还以为你胆子大得很呢。”我脸上微微一红,正心思徘徊间,他已说下去:“不要这样,我会以为我与你还在从前的时候。”

      这一语如大石掷入我的心海,泛起千层涟漪。银线绣了梅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说不出话来。他凭栏远眺,月下的紫禁宫廷如倾了满天碎钻星光的湖面,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他的手抚在腰间玉佩上,光影疏微,玉佩泛起温润光泽:“真的对皇兄有情么?”

      我惊转眼眸,四目相望却是无言。他忽然转变态度说起这些话,实在让我内心惊动,隐隐不安。

      常宁双目灼灼璀璨如星,语气沉沉道:“若真是,宁甘愿相忘于江湖。”他走近一步,素来舒展的眉头遽然皱起,“若不是……”他字字如铁,不知为何却没有再说下去。

      相忘江湖?若不是,又如何?我暗自神伤,却只能违背心意道:“相忆不如相忘。”

      他的双眸倒映着我的容颜,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伤了他,何尝不是伤了自己。真的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可我迷茫,我与他这样的身份,任凭如何亦是不能转寰的罢。

      抬头见月又向西偏移几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内呼之欲出的感情,“今日有幸与王爷畅叙,受益颇多。出来许久恐怕宫女已在寻找,先告辞了。”

      我疾步离开,踏着满地轻浅月华。身边寒风萧萧,伴着千秋台上满溢的哀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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