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佟妃传》独品清欢

29、朦胧树色隐昭阳

　　晌午过后，咏苹带人进殿撤换了午膳时的饭菜，又亲自伏侍我沐浴。这本不是她份内的事，一向由怡儿双儿她们伺候的。我知道她必定有事要对我说，便撤开了其他人，只留她在身边。咏苹轻手轻脚用玫瑰花瓣擦拭我的身体，轻声道：“永和宫那里来了消息，说月贞小主好些了，不再似前几日那样整日哭泣茶饭不思，渐渐也安静下来饮食了。”

　　我吁一口气，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咏苹言语温柔道：“恕奴婢多嘴。您与宁小主相互扶持，视彼此为姐妹，眼下宁小主被人陷害禁足，小主您实在是势单力孤，今日的事便可见一斑。依奴婢看，小主需找个帮手才好啊。”

　　我无奈一笑，“可我身边只有一个慕儿，实在无人可用。”

　　咏苹对我道：“慕小主像是个不懂世事的，可奴婢暗地里瞧着她倒是个有心思主意的人。或许慕小主不是不愿乘宠，只是没有人举荐机会呢。小主想想，她的父亲不过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以这样的家世入宫实属不易，她自然承载着家族巨大的期许，难不成，真的甘心无宠而终？”

　　心中募然一动，不由得几分踟躇。我何尝不知道慕儿是我现在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又能借力扶持的人。可是进宫将近大半年，慕儿似乎对乘宠一事并不看重，就是连“皇帝”二字在我和月贞面前也甚少提及。我一直认为她是年少不更事，难不成竟没有看透她的心思？

　　沐浴完毕换过干净衣裳，咏苹小心翼翼地在我手上涂上药粉。

　　咏苹轻轻抹着药粉，低头只看着我的伤口，心疼道：“这伤并不太轻，这手都肿起来了。奴婢看还是请太医瞧过才放心。”

　　药粉上时有些疼，我忍道：“何须劳师动众的。太医来了，小事也变成了大事，这宫里可不要洪羊洞了？特别是红秀碧晴，非着了火不可。眼下这样的处境，还是少生事为好。”

　　咏苹点头，“小主说的是。奴婢会告诫宫人小心谨慎的。”

　　上完药，轻轻陇上袖口，原先不觉得如今倒是倍感疼痛。疼痛的感觉一阵一阵刺激着我的神经，也让整个人更加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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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候，看看时辰已经不早，携了咏苹去看慕儿，让红秀与碧晴带了些干果点心跟着过去。

　　慕儿的住处在承乾宫西侧殿的一处僻静院落。除了贴身服侍她的青云和七巧，另有两个早先内务府派给她的宫女茗儿和莉儿伺候。

　　还未进院门已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声音。却是七巧在窗外，“茗儿，你这半日是怎么了，脸色那样晦气？”

　　茗儿“哼”了一声，道：“还不是去了趟内务府，看了好一顿的臭脸。”

　　我忙示意咏苹她们先不要进去，静静站在门口听。

　　莉儿在一边接道：“冷言冷语没少受吧？”

　　茗儿愤然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说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若换做是容嫔小主，他们一百个也不敢！不就是为了更换个案几么，这样颠三倒四跑了多少回了？”

　　七巧急道：“小声些，小主还在里头，听了可要伤心的。”

　　茗儿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这样的话也该让小主听听。你们看看，别人宫里用的不是紫檀就是楠木，我们这不过是要个榆木的也不能！你们再瞧瞧这炭，要不是容小主前几日送来些银炭，我们可不是要被那些黑炭熏死。”

　　莉儿也道：“可不是么。内务府送来的花不过一晚就全败了，每次如此，怕是宁常在那儿都比我们这儿强上三分。我们的主子也真行，每每瞧着就像没看见似的。”

　　七巧压着声音说道：“咱们做奴婢的能有什么法子，暂且忍忍吧。还有，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可装作跟没事人似的，你们好歹也给瞒着。”

　　茗儿不屑道：“只有姐姐是通情达理的。不怪我们做奴婢的要抱怨，跟着这样一位咱们可是一日的光也没沾过，罪倒是受了不少。”

　　莉儿附和道：“她自己不争气就罢了，何苦要连累我们做奴婢的。若能跟着宁常在一天也享了一天的好处，要是能跟着容嫔小主就更好了，且不说容嫔小主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连带着我们做奴才的也沾光。”

　　七巧有些看不过，道：“怎么能这么说，平日小主待咱们也算不错。这些不过是今时今日的处境，谁知他日不会有好的时候？”

　　莉儿嗤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一世里有没有福气熬到姐姐说的‘好时候’，我们个个儿的就眼巴巴等着吧。”

　　正说着，门上一动，是慕儿携着青云迈步出来。

　　她一身石榴红素裙，外面半披了一件淡粉色的软毛织锦披风，是家常的打扮，头发亦是随意散下来，只插了一支镀银簪子做点缀。她的口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你们的话可是说给我听的么？这宫里的规矩我可真是不懂了，什么时候有奴婢说主子的份儿了！”

　　莉儿冷冷嘀咕道：“还把自己当主子呢，咱们宫里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慕儿咬一咬牙，凌厉地扫她们一眼，“我再不济也是有位分的小主，还轮不到你们嚼舌根。旁的做不了主，惩治你们几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吧。是不是平日放纵了你们，认定我是个好性儿可以随意欺负的？”

　　慕儿疾言厉色，茗儿几个再不言语。她一向对人和颜悦色，从未见过她动怒，今日翻脸连我也吓了一跳。

　　慕儿沉着脸，说道：“你们两个都是内务府指派过来的，跟着我也是你们的命。若是你们有能耐，便攀那高枝儿去。若是不能，就给我安分些。以后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可别怪我不念彼此的情分。”

　　茗儿和莉儿被吓得噤了声，胆怯地低着头。慕儿不紧不慢地上下打量着她们，语气有所缓和，“你们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等我熬出了头，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茗儿两个人连连称是，无意间却看见我带着人站在院外，急忙抢着请了安。我只好踏门进去，众人见是我进来，不禁都唬了一跳。

　　茗儿和莉儿倒是机灵的很，即刻赔笑着上前要来接红秀和碧晴手里的东西。我伸手一拦，道：“我区区一个小主，哪里能劳驾两位动手，实不敢当。”说着看也不看她们，只微笑对七巧道：“好丫头，难得你有忠心。碧晴，取银子赏她。”

　　七巧忙谢了赏。

　　茗儿与莉儿两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讪讪缩了手站在一边。

　　我道：“你们这起子眼睛里没小主的奴才，真是该打发到慎刑司去。”她们一听早吓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哭得涕泗横流。我也不理她们，只对慕儿道：“这样的奴才你还想留着么？”

　　慕儿叹了口气，“罢了，今日的事她们也该涨了记性。若还有下次，轻绕不了她们。”

　　“依你吧。”说着拉了慕儿的手一同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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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慕儿一同进屋坐下，慕儿面含愧色道：“慕儿无用，叫姐姐看笑话了。”

　　我道：“哪有什么笑话。我刚刚看你，不再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了，倒真是一副正经的小主模样。”

　　慕儿忙红着脸道：“实在是被气急的缘故，我也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做的没错。性情温婉和顺固然是好，但随意被人欺负便是懦弱无能了。原本贞姐姐一直照顾你，如今我也是一样的。往后宫女内监再有什么不好的，你要告诉我。”

　　慕儿伤感道：“眼下是多事之秋，贞姐姐落难，姐姐焦头烂额。我怎么忍心拿这些小事来让姐姐烦心。”

　　我握住她的手，“你我情同姐妹，有什么是不可说的。”见她总是羞愧的样子，便故意转了话题道：“记得你很爱吃我那儿的糖蒸酥酪，今日特让人做的，你尝尝还是不是一样的好。”又指着红秀手里的红枣道：“这是吐蕃新进的哈密大枣，特意拿来给你。”

　　慕儿舀了一口糖蒸酥酪含在嘴里，却是流下泪来，“不知贞姐姐她好不好……”

　　一提到月贞，我的眼圈也红了，强忍住溢在喉咙中的哽咽，宽慰她道：“贞姐姐没事，你放心。就算到最后依然没有证据来证明月贞的清白，我也会拼尽全力肯求皇上开恩的。”

　　慕儿点点头，眼中含着泪光道：“现在朝务繁忙，皇上无暇顾及后宫，可一有时间总要去姐姐那儿，并没有因为贞姐姐的事和姐姐生分，可见皇上多么宠爱姐姐了。我这样看着，心中自是替姐姐高兴。”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你只是看着我与皇上恩爱高兴，却不想与皇上恩爱么？”

　　慕儿一惊，随即低了头道：“姐姐说什么呢？”

　　我遣开周围的人，正了神色道：“你盼着皇上能宠爱我和贞姐姐，而自己平日里连“皇上”两个字都甚少提及。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难道真的甘心就这样孤老深宫么？”

　　慕儿极力避开我的目光，低声嗫嚅道：“慕儿无能，是个不争气的。”

　　我道：“你怎么自个儿也说这样的话。你容颜姣好，才艺皆通，不比任何人逊色。”心中想起她刚刚教训宫人的话，不由得看她一眼，和颜悦色道：“一个人再好，机会也是要自己争取的，你整日独守深闺又怎么能熬出头？如今，你宫里的人可是都盼着你风光呢。”

　　慕儿身子一颤，脸上大显窘色，坐卧不宁道：“只是震慑那些奴才的话，是我浑说的，姐姐千万别误会。”

　　虽说是故意震慑的话，可终究是由心始然。我有些不信，“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想么？你家里千辛万苦送你入宫选秀，用心良苦，只为你在宫中这样落魄，无宠终身么？”

　　她静默了好一阵，长长地叹了一声，“是我对不住他们。从前也许还有一分那样的心思，可我亲眼瞧着贞姐姐一路过来，皇上的宠爱真的只是过眼云烟，却是不要也罢，至少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不禁叹惜，难为了慕儿，小小年纪竟有这番彻悟。话已至此，我又怎么忍心再逼她呢。摘下手绢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慕儿皮肤细润如脂，此刻一双妙目就如小鹿般大而温柔，轻柔目光从密密的眼睫后面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也许你是对的。别伤心了，明日眼睛可要肿了。”

　　慕儿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哽咽道：“妹妹无用，可但若有可以效力之处我必定竭尽所能。”

　　我当然知道她对我的心意，眼下月贞被困，我的身边只有慕儿一个亲人，她是决计不能出事的。月贞，我一定要设法救她出来，若是她真的被打入冷宫，我也相陪到底。即便前面的路再危险，只搭上我一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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