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佟妃传》独品清欢

27、冷清秋

　　回到景阳宫，殿中已升起了灯火。郑氏小产，这事情来的太突然，来不及在心里好好过一过理清头绪。现下夜深人静，正好可以慢慢想个清楚。

　　月贞已被禁足在同顺堂，自然问不出什么。若是三月内没有查出头绪，月贞即要被打入冷宫，那时就再无理由可阻拦了。“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没人会在乎她的死活，在那阴冷可怖的地方，女子的命运注定是悲惨的。

　　我命咏苹唤了曲露进来，问道：“曲露，你跟着你家小姐这么多年，算得上她贴心的人了。我虽与你家小主相处时日尚浅，你也该知道我与你家小主的情谊非同一般。”

　　曲露尚未在适才的惊吓中定下神来，听得我如此说，忙要下跪，我急忙拉住她。她呜咽道：“奴婢知道。我家小主与容小主慕小主情同姐妹，相较之下，又和容小主最亲。要不是小主，我家小主早被冤枉而死，奴婢连这条命也没了。”

　　我叹一口气，道：“纵然你真的有罪却也罪不至死，僖妃那么急切地打发你去‘暴室’，分明是要取你的性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曲露不暇思索，恨道：“她和郑答应都是一伙儿的。我家小主被她们陷害，奴婢又是亲眼所见，她们怎会让奴婢平安活着。若真要杀，多半是灭口。”说罢拉住我的袖子道：“奴婢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可我家小主被屈含冤，若真的去了冷宫，性命定是不保了。小主，奴婢求求小主，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主啊！”

　　我点头，动容道：“好个有情有义的丫头，你家小主能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也算得上福气了。你放心，我绝不会眼睁睁见她被打入冷宫。不过，你可要对我说实话，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露镇定心绪，沉思片刻道：“今日午后奴婢陪着我家小主到御花园透透气，碰巧在望符阁旁撞见了郑答应。我家小主对她厌恶已久，便不想和她说话，谁知郑答应主动上前寒暄，我家小主碍着脸面就违心和她聊了几句。不过说了三四句，我家小主便欲离开，谁料此时郑答应一把拉住我家小主的手连连呼痛，未及我家小主反应顷刻间她便摔倒在地了。”

　　我忙道：“你确定是她自己摔倒的么？”

　　曲露信誓旦旦：“奴婢亲眼所见，断不会错的。”

　　我不禁在心中疑惑：“郑氏为人向来心细谨慎，听说有孕以来一直闭门不出。御花园那么大，望符阁那地方又一直鲜有人来往，她怎的偏偏今日出去，偏偏遇见月贞，见到月贞之后就肚腹疼痛，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小心自己摔倒小产。难道真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转瞬间脑海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忽然心头一震---斯音斯月就在她的身边，郑氏肚腹疼痛她们两个竟不去搀扶，而郑氏，却在第一时间拉住月贞不放……可不是早有预谋！

　　不由得死死攥住手下的如意宫裙，心底长叹一声，月贞果然是被人陷害了！

　　“郑答应当时可见红了？”

　　曲露似乎在极力回想着什么，摇了摇头，“郑答应摔倒来得突然，我家小主也是受惊非小，郑答应哭着喊疼，众人手忙脚乱急着扶她回延禧宫，是否见红奴婢看的也不真切。眼下快要入冬了，郑答应因怀了身孕的缘故又比别人穿得多，即便当时见了红，或许也不会马上瞧出来。”

　　我点点头，“回到延禧宫之后呢？”

　　“郑答应被人扶进了承春殿内堂。通嫔知道了，马上派人去召太医，见我家小主也受了惊吓，她便拉着我家小主去了偏殿。”

　　我看看她，端起茶水饮一口，方道：“你再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疏漏了没说吗？”

　　曲露三思道：“再没有了。”

　　那之后的事我亦在场，自不必再问。心中已然有了些头绪，只是最重要的一点---郑氏为何要故意摔倒以至小产，其中原因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我道：“那就好。只是今夜的这番话你再不可跟别人说起，要不然怕你这条命也保不住了。”曲露连连点头，我又道：“今后还要委屈你，在你家小主未被放出来之前，若无我的吩咐你不可离开景阳宫半步，切记。”

　　“奴婢谨记。”

　　我淡淡一笑，和颜悦色道：“你今日也吓的不轻，去歇息吧。现在不是抹泪伤心的时候，你家小主还指望着你呢。”

　　曲露含着泪深深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堂前的红烛被门一带，忽亮忽暗摇摆不定，就像鬼魅的磷火一般令人恐怖。原本以为山雨欲来，不想这山雨那么快就来了。如今剩下我一人，虽说还有慕儿，她却是个天真不解世事的，这山雨之势我究竟该如何抵挡？月贞啊月贞，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

　　曲露刚走，红秀过来为我卸妆。摘去头上的珠饰，红秀将我的头发披散下来，道：“皇上这个时候还不来，恐怕也不会来了，要不小主先歇息吧。”

　　我一笑：“我不是在等皇上。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顾忌郑答应还不及呢，怎么还会到我这里来。”

　　红秀叹气道：“如今宁小主被禁了足，怕是皇上因为宁小主的缘故也恼了小主您呢。”

　　我道：“不会。若真的恼了我那也未必是坏事，眼下暂避避风头倒好。本来我与月贞两人多有照应，如今她失势，冷眼瞧着这宫里，一个个巴不得下一个失势的就是我。”

　　红秀道：“如今这情形小姐要先自保才是。”

　　我手上一握拳，“月贞这一被关，只剩了我孤身一人，偏偏慕儿又是个无宠借不上力的。眼下我也只好按兵不动，慢慢寻得时机再作打算了。”

　　红秀道：“若是能有证据证明宁小主是无辜的就好办了。”

　　我苦恼道：“我知道月贞是被人陷害的，可恨现在无凭无据，虽有一个曲露，可她的话没有人会相信。”说罢低声喃喃道：“郑氏终究是个女人，是一个母亲，怎么能够忍心用亲生骨肉的性命来陷害月贞呢？”忽然脑中一激---唐高宗年间，昭仪武媚娘得宠，为除王皇后，武媚娘亲手扼杀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嫁祸于王皇后！能不成郑氏竟将这历史重演么！

　　这本是我暗自揣测，内心却忍不住惊骇。

　　“这事情急不得，小主别太焦心了。”

　　我回过神儿来，淡淡“嗯”了一声。

　　方要睡下，只见小晟子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喜滋滋道：“小主。李公公刚刚派人过来，说皇上正往景阳宫来，请小主准备呢。”

　　我暗自诧异，问道：“郑答应没什么事吧？”

　　小晟子道：“小主放心，延禧宫那边没什么动静。奴婢听说是太皇太后派了苏嬷嬷去了郑答应那儿传话，说是郑答应的事自有太医照顾，皇上不宜在延禧宫留宿，并请皇上去宫中别处歇息。”

　　心底一动，郑氏小产的事已经惊动了太皇太后。老祖宗素日待我亲厚，若是求情与她……不，还是不要去。从今夜太皇太后的态度看，后宫中这样的事她并不愿插手，仿佛又带着几分鄙夷与嫌弃，况且眼下我手上无凭无据，若跑过去哭着为月贞求情，恐怕适得其反，倒遭了她老人家的厌恶，实在得不偿失。

　　烛火微暗，我拔下头上一支玉兰簪子轻轻一挑，重又笼上，漫声道：“把殿外的宫灯全都点上，也为别处照照亮。”

　　※※※※※

　　准备不多时，宫墙外便响起了一阵熙攘的脚步声。玄烨满面疲倦，朝我伤神道：“西北战事已让朕头疼，不想后宫也难太平，接二连三的生出逆事。”

　　“朝堂政事要紧，后宫有皇后和僖妃娘娘在，乱不了的。”我亲自捧了一碗当归合欢茶给他，微笑道：“茶是刚刚才沏的，现在正好温热，又兑了蜂蜜，皇上喝了正好消乏安睡。”

　　玄烨怅然道：“朕贵为天子，还是保不住自己的孩子。”说罢目光一寒，“若是天命也强求不得，可被害死在宫闱斗争之中……怎能不让人愤恨！”

　　玄烨的神情凝滞如冰，只字不提郑氏。相较之下，后宫里的龌龊阴谋比起失去孩子的痛苦好像更令他疾首。

　　我劝慰道：“这不是皇上的错。皇上，您还有胤褆和胤礽，还有纯禧。”略顿了顿，“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他看着我苦涩一笑，黯然的眼眸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彩。玄烨再未多说，只命人服侍了去沐浴更衣。事毕，众人都退了下去。

　　我随手拿过一本《庄子》来看，聚精会神。玄烨只倚在床上看我，半晌方道：“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我并不抬头，淡淡道：“明日还要早朝，皇上快歇息吧。”

　　玄烨一愣，“就只这一句？”

　　我“恩”一声，依旧把目光放在书上。

　　夜静了下来，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这夜更静更深。玄烨见我只字不提月贞的事，却心无旁骛的读起书来，反而有些讶异。终于按捺不住问我，“你不为宁贵人求情？”

　　“加害皇子是灭族大罪，皇上如此决断已经是开恩了。我若还要再为贞姐姐求情便是得寸进尺，反而叫皇上心烦。”我清浅一笑，“这书上说：‘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世间固然人心难测，可我却坚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凡事若有端倪蹊跷必定有迹可寻，皇上下令清查此事，三月内必然会还贞姐姐一个清白。”

　　他略略沉吟，“人人皆云你与宁贵人亲厚，郑答应小产之事于你必有牵连。怎的你也不为自己剖白？”

　　我一笑，“皇上早已相信我是清白的，我又何必多说？”

　　他不解，“你就如此相信我对你没有一分疑心？”

　　“若皇上疑心，不会在众人面前叱责了通嫔，更不会把曲露交给我。”我心中一暖，“离开郑答应后第一时间来我这里，自是全心全意信任我。”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你今日出头若是对宁贵人无益反而误了自已呢？”

　　“我也只是赌了一局。”

　　“有十足把握？”

　　“没有。”我莞尔一笑，“我赌的只是皇上对月贞的心。看来，我赢了。”

　　闻此，他却有一刹那的失神，转而澹然一笑不置可否。

　　※※※※※

　　时间真是奇怪，当你盼望它快些到来时，它却如女子姗姗来迟；而你祈祷它放慢脚步，偏偏它来往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间，郑氏小产的事已过了十余日，玄烨派去清查此事的那些人弗如石子掷入大海，没有丝毫线索消息。

　　西北军情日急，玄烨足不出乾清宫御书房，日日与王公大臣商议，一连数日他都没有踏足后宫一步，连膳食也是由御膳房顿顿送进去用的。郑氏小产的事渐渐的已令他无暇顾及，至于调查进展如何，恐怕也是无心过问了。

　　僖妃势大，宫中心腹耳目甚多，派下的那些人难免不会有她的人。月贞本是炙手可热，僖妃早已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眼下月贞骤然获罪失宠，自是称了她的意。这样大好的机会，僖妃怎会坐以待毙，她是一定会动用手段的。待三个月一过，月贞即会打入冷宫，那时便真的再无出头之日了。

　　我心急如焚，也不知月贞如今近况如何。禁足同顺堂、裁减俸禄用度和服侍的宫人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宫中的人一向跟红顶白、见风使舵，纵使皇帝不苛待她，可是那些宫人又有哪一个好相与的，不知月贞正怎样被他们糟践呢。

　　慕儿心急月贞的事，一日三五次往我这里跑，终究也是无计可施。我自然知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的道理，可是我视慕儿如妹妹，终是不忍心将她扯入宫闱争斗的漩涡之中。

　　※※※※※

　　一日黄昏，我心烦的坐在堂前。其时见斜阳满室，色灿如金，照在殿外雁翅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夺目。

　　桌上是一碟子新煮的泰山甘栗，我瞧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的剥着栗子。

　　剥了五六个，只把瓤儿搁在桌上也不理睬，还要伸手去剥，咏苹劝道：“小主别再剥那栗子了，指甲可要疼了。”

　　我轻叹一声，随手把栗子“咣”一声丢在盘子里。

　　咏苹道：“奴婢知道小主心里烦恼。只是小主一直把自已闷在屋子里，可千万别憋坏了自己身子才是。”

　　“派下去的人一直没有动静，怕是已受人所制在故意拖延时间。”我蹙眉道：“我人单势孤，眼下又无法可想，你叫我怎么能不焦心。”

　　咏苹轻声道：“这几天宁小主整日痛哭水米不进，实在叫人忧心。现在静嫔奉旨负责每日给宁小主送膳食，只有她能够出入同顺堂，小主应该请她帮忙。”

　　我含泪道：“月贞那样的心性，万一想不开……”

　　咏苹安慰道：“宁小主素日就是个有气性的，想必不致如此。”

　　我点点头，“首饰盒里有一对儿红翡翠滴珠金钗，我一直没戴，明日一早送到永和宫去罢。你悄悄儿去找她，就说是我求她帮忙，好歹顾念昔日的情分，让她想法多多照顾月贞，劝解劝解她。”忽地想起什么事，伸手就要去取衣服起身，“她的饮食不会有人做手脚吧？万一被人下了毒又说她畏罪自尽，可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咏苹忙道：“小主多虑了。看守宁小主的奴才们自然会当心，万一宁小主有什么事那时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他们。”

　　想想也有道理，这才略微放心，“我还存了些许银子，留下平常度日的，剩下的你都拿了，打赏给那些奴才，让他们不要为难月贞。”

　　“是。”咏苹似乎深有感触，对我道：“奴婢冷眼瞧了这大半年，小主对宁小主的心竟是这样难得。小主如此，宁小主对小主也是一样的心吧。”

　　我感慨道：“人生在世难得有几个知心的人。‘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若要在这宫里生存，非左膀右臂相互扶持不可。”

　　咏苹微微一笑，半打开窗子，秋风泠泠，引来古筝弦上清歌声声，是少女的声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歌声熟悉，仿若几个月前的郑答应，那时她还是丽贵人……忽然心底一怔，小声似自言自语道：“居闺思春，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这样的女子，做的了武媚娘吗？”

　　咏苹并未听见我的话，在一旁道：“想是有歌妓在玉梨园，小主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将她们打发了。”

　　“不。”我唇边浮起一缕淡薄的轻笑：“这歌声实在舒解人心，该好好听听。”

　　咏苹一愣，片刻嫣然一笑：“既然小主喜欢，就让它唱久些罢。”

　　我会心一笑，吩咐咏苹去把小晟子找来。

　　小晟子应声进来，我嘱咐道：“明日你亲自出宫去，拿了我的手信到我娘家佟府，让他们动用得力人手时刻留意着太医阎有鉴在京的住所，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即来回我。”我攥紧手中的绢子，目光一寒，沉沉道：“绝不可让他离开京城！”

　　转眼瞥见紫檀雕花方几上瓷盆儿里种着的翠菊，不过是内务府前些天才送来的，却是已经颓败枯萎了。

　　我叹道：“深秋花也要残了。”

　　咏苹道：“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换新的。”

　　“不必。”我挺身站起，望了望永和宫的方向，淡淡道：“等冬天梅花开了再来插瓶吧。”

　　今秋的最后一抹光阴了，昔日的盛景已不复于。

　　菊花残，玉人愁，孤寂冷清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