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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胎涅 ...


  •   延禧宫与乾清宫并不太远,一路与玄烨乘着步辇赶去。延禧宫主位通嫔早得了消息,带了宫中妃嫔与合宫宫人在仪门外等候。见了御驾忙下跪请安,玄烨道一声“起来”,方问:“怎么样了?”

      通嫔回道:“太医已在里头抢治了,郑答应现时还未醒过来。”停一停道:“臣妾已打发了人去回皇后娘娘。宁常在……宁常在在里面照应着。”

      玄烨“恩”了一声,急忙与我一同往承春殿去。

      此刻承春殿中已是一团乱糟,宫人们面色惊惧往来匆匆。我踏入内殿,纵使心中已有准备,不免也大惊失色。殿中满是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浓郁气味,斯音与斯月哀哀哭泣不止,一边哭一边唤着“小主”,用热水擦拭郑氏苍白泛青的脸。

      郑氏蜷卧在百子图案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身下的素云缎褥子已被鲜血洇染,连床上所悬的天青色暗织百花带子纱帐上亦是斑斑血迹。她面色苍白无血,身上一袭石榴红捻银丝的双绣缎裳,刺目如血的颜色竟像是她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

      阎太医和宫人们见皇帝来慌忙跪了一屋子,月贞恭谨施礼,额角鼻尖浸了一层汗珠,一向整齐的鬓角有些毛躁。玄烨一挥手命他们起身,并不和月贞说话。我已按捺不住,紧紧拉住月贞的手和她站在一起。

      月贞的手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不知道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到亦或是心虚害怕……我知道,月贞是的确恨极了郑氏,难不成她为了一解心仇竟想出如此下策。若果真是这样,我不禁痛心,月贞啊月贞,你可不是糊涂至极了!

      玄烨急道:“郑答应到底如何?”

      阎太医满手鲜红血腥,犹有血珠从指尖滴答坠落,他满头大汗,语气里带着颤音:“小主出血太多,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玄烨没有说话,只冷冷看着内堂中服侍的宫人,一一扫视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宫人们神色皆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慌忙低下了头。

      玄烨的面色阴沉:“你们这些奴才,究竟是怎么伺候的?!”他的口气并非疾言厉色,宫人们却唬得跪了一地。

      身边的通嫔见此情景,忙回头朝地上的宫人道:“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郑答应好好的怎会小产?是谁,当时是谁陪在身边?!”

      斯音和斯月身子吓得一抖,爬到玄烨跟前哭道:“是奴婢们陪在小主身边。”

      通嫔瞧一眼玄烨,见玄烨有意让她问下去,话语中添了三分怒气:“无用的东西!怎的把好好一个人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此事有关龙嗣,她们又是郑氏的贴身侍女,眼下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难脱关系,斯音忙以头触地“砰砰”叩首道:“奴婢们冤枉。我家小主小产,是另有隐情。”

      通嫔目光一凛,“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音满脸是泪的望了望月贞,忙又低头:“奴婢不敢说。”

      正要继续问下去,听得堂外有人通报皇后和几位妃嫔到了。果然不多时,皇后与僖妃、惠妃、静嫔等一干人簇簇拥拥进了内堂。

      见玄烨在,众人均行礼见过。皇后忙问:“郑答应呢?”

      通嫔一指满床血污,道:“人还在昏迷中,太医说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皇后等人顺手去看,皆是大吃一惊。静嫔和宜贵人更是吓得掩面,回头不敢去看。

      皇后忍不住探身细看,回身抽泣道:“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僖妃目光犀利地用手点指着斯音和斯月,怒道:“混账!这样糊涂的奴才还留着做什么!”说着朝身后的内侍道:“来人,快把她们押到慎刑司去!”

      通嫔忙劝道:“娘娘息怒。郑答应小产的事还未弄清楚,不如暂且留下她们细问。”

      僖妃压了压怒火,冷冷朝斯音和斯月扫一眼,缓缓吐出几字:“不中用。”

      斯音和斯月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通嫔继续问道:“斯音,方才你说另有隐情,此刻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还不快说!”

      斯音伏在地上,抽泣怯懦道:“当时除了奴婢与斯月,宁常在也在。”

      月贞见众人皆看着自己,尴尬气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斯音扑倒在玄烨脚下,忽然叫道:“是宁常在,是宁常在害得我家小主小产的!”说完连连磕头:“是她故意推了我家小主,奴婢亲眼所见不敢欺瞒皇上。”

      月贞面白如纸,惊恐万分,几欲晕厥过去,身边曲露连声急呼:“小主、小主……”月贞颤声转向玄烨道:“皇上--她!她!这个贱婢诬蔑臣妾!”

      众人听得斯音的话俱是面面相觑,骇得说不出话来。玄烨冷冷逼视斯音,“只有宁常在一个人吗?”

      “还有宁常在的贴身宫女曲露,再无旁人了。”

      月贞身后的曲露连忙下跪:“皇上,小主根本没有推过郑答应,是郑答应自已摔倒的!”

      斯音不暇思索道:“我家小主有孕以来一向仔细谨慎,若是没人推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摔倒!”

      玄烨的目光落在月贞面上,如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愿相信的哀伤。月贞身子微微发抖,含泪道:“臣妾真的没有推郑答应。”

      僖妃不以为然:“是么,那宁常在的意思是郑答应自己故意小产失去孩子?”

      月贞跪倒,坦然道:“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的孩子,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冤枉。”

      惠妃沉呤片刻,思索者道:“宁常在一向稳重,想来不会做这样不堪的事情。或许郑答应的胎象本就有异……”

      “本宫时时惦记着郑答应的孕事,通嫔又日日陪着,胎象怎会有异?”皇后想一想,“阎太医,郑答应的胎一直都是由你负责,你把素日给郑答应开的药方拿来。”

      阎太医转身离去,片刻拿来一叠药方,“皇上和皇后娘娘请过目。”

      皇后接过又呈给玄烨:“还请皇上过目。”

      药方上面,当归、川芎、白芍、黄芪、甘草,每一味都是安胎补气的药材,并无异样。

      僖妃嗤笑一声:“惠妃姐姐一贯看重宁常在,不过,人总有眼力不济的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惠妃切勿被人蒙蔽才好。”说罢冷冷道:“后宫之中谁不知道宁常在与郑答应不睦已久,偏偏郑答应遇见了你之后就小产了,又有宫女亲眼目睹是你推了郑答应,宁常在觉得能够自圆其说吗?”

      月贞不理会她,只注视着玄烨神色,道:“虽然事事指向臣妾,但臣妾的确没有做过。”

      僖妃冷笑:“子死母伤,郑答应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要狡辩,真是可恶至极。”

      玄烨深深吸一口气,呼出无限失望:“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纵然郑氏有罪你也不能……你太让朕失望了。”

      月贞凄惶,身子轻轻一晃已被身边的我扶住。

      的确,自从“杜鹃花粉”一事以来,月贞与郑氏的嫌隙后宫中已尽人皆知,如今郑氏小产,宫人众口一辞是月贞所为。矛头直逼向她,言之凿凿似乎的确是月贞精心策划有意加害郑氏。而月贞与曲露的话叫我心里存了个混沌的疑团,虽百思不得其解,我亦认定月贞是清白的,因为,她绝非这等蛇蝎心肠的人。

      月贞之前得宠已经惹得众人侧目,见她出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现在玄烨动怒,又牵扯皇嗣这等大事,更没有人肯出言求情了。

      除了我,恐怕月贞再无人依靠了。

      我刚要跪下出口“皇上”,忽床边有人欢喜地叫:“小主醒了!”

      众人不由得往床上细看,只见郑氏极力睁开眼,或许是双眸闭合了太久,秋日午后的阳光似乎要刺穿她的眼睛。眼见乌压压的人守候在床边,她挣扎了好久才黯哑出声,“皇上,我的孩子……”

      玄烨的面孔有些不忍,他尚未答话,皇后已紧紧按住她的手:“郑答应,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

      她愈加惊恐,声色凄厉:“我的孩子……我不信!不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几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来,几近疯狂地摸索着,泪流满面。

      皇后手忙脚乱地按住她,极力劝慰道:“你还年轻,今后还会有孩子的。”

      郑氏伤心欲绝,吃力地伸出手,似乎急切想要碰触到玄烨。

      玄烨微微迟疑,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她只无声地啜泣着,眼睛却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竟像是游走在黄泉路上哀怨的鬼魅。一见月贞,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再无泪水。她悲愤难抑,恨声叫道:“皇上--有人杀了我们的孩子!”

      月贞霍然抬头,高声道:“臣妾没有!”

      郑氏痛苦地向前探了探身,哭泣道:“我知道你恨毒了我,可我从来无意得罪姐姐。上次杜鹃花粉一事你硬要指责嫔妾嫔妾亦无话可说,只求平安生下这孩子,之后一死以证清白。若果真因此事而让常在见罪于我,你可以每日来打我骂我,为什么要如此狠心来伤害我未出世的孩子?你要来索命只管冲着我,那是皇上的亲骨肉啊!”

      月贞的面色清冷而刚毅,言语森森:“真不知道究竟是谁狠毒了谁。前事你害我性命不成,如今你自己摔倒小产,反倒来污蔑我!这样处心积虑,怕是你作孽太多才留不住那孩子!”

      “住口!”玄烨一声暴喝,怒目向她:“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朕实在是看错了你!”

      月贞倔强道:“臣妾是清白的。”说着泪珠滚滚,字字动情道:“难道--在皇上的心里臣妾原就是恶毒之人么?”

      闻得此言,玄烨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伤痛、责怨、怜惜、怀疑,复杂难言。

      见势头有缓和的趋势,僖妃忙道:“皇上,宁常在杀害皇子,是灭族大罪。”同时床上的郑氏也哀哭不止:“是她杀了臣妾的孩子……皇上,为臣妾做主啊!”

      我再也忍耐不住,被冤枉事小,万一玄烨一怒之下要赐死月贞。不!我不能够眼睁睁看月贞就死。

      我抢在月贞身前,流泪哭泣道:“皇上,请皇上三思。宁常在纵使有大错,还请皇上念在昔日宁贵人侍奉皇上尽心体贴。皇上与宁常在相处日久,宁常在是何为人恐怕皇上再清楚不过。纵然宁常在今日有过也请皇上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何况眼下真相未明,若有一日查实宁常在果真是清白的,却再无相见之期,皇上又情何以堪啊!”

      静嫔亦唏嘘道:“容嫔之言也有理。宁常在今日有罪也是因为郑答应有过在先,还望皇上顾念旧情。”

      “静嫔的心肠真是软呢。”僖妃轻巧一笑,又质问道:“容嫔,你说的“真相未明”是什么意思?难道郑答应的小产还能有假么?”

      我轻轻屏息,澹淡答道:“嫔妾并未说郑答应小产有假,僖妃娘娘勿要多心。”

      僖妃厌恶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不理会,接着说道:“郑答应与宁常在各执一词,当时又无他人在场,实在不能以一家之辞断言。况且此事关乎皇家子嗣,还应慎重为上。”

      僖妃漠然道:“斯音和斯月亲眼目睹,还有什么抵赖的?”

      我针锋相对道:“曲露也亲眼目睹,那她的话又怎么解释?”

      僖妃冷笑道:“曲露是宁贵人身边的人,她的话如何相信?”

      我一笑:“若按娘娘所说,斯音和斯月的话也不能作数了。”

      僖妃一时语塞,气得脸颊涨红。一旁通嫔露出厌弃的神色,瞥了我一眼道:“皇上,容嫔一向与宁常在交好,不知今日之事……”

      玄烨额上青筋暴起,喝道:“混账!”他清晰的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容嫔怎样?你是亲眼见了么!朕看你才是别有用心!”

      通嫔立刻吓得跪下,“臣妾并非有意冒犯容嫔,只是怜惜郑答应失子之痛,为郑答应不平。”

      皇后道:“纵然怜惜郑答应也不该信口雌黄,你的性子实在要改改了。”言毕看向玄烨,“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殿中有须臾的沉寂,郑答应却忽然森森笑了,寂静中听来极像悲哭,“没能保住孩子,都是臣妾的错。宁常在好无辜!”

      “郑答应保重身体要紧。”我复伏在地,缓缓道:“还请皇上明断。”

      玄烨长久吁出一口气,默然片刻道:“常在乌雅氏禁足同顺堂,不得朕令不许任何人探视。待查明之后再做打算。”

      皇后道:“皇上圣明。只是此事还应有个期限才是,不然,怎样向满朝文武、后宫众人交代。”

      玄烨点头:“就以三月为期。”

      僖妃不甘道:“若是逾期未果,皇上要怎样处置?”

      他的目光一凛,森然道:“立即打入冷宫,永不出释。”

      我心中一惊,还要再说,袖中的手已被月贞宽大裙幅遮住,在裙下死命按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不要我再说。再说,只会连累了自己,连日后救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闻此,皇后道:“李德全,带宁常在下去。”

      月贞微微阖上双目,旋即伏在地上叩首谢恩。待抬头,她的眼神暗淡如天际零碎的星,清冷的面容上只在眼角残凝一泪。她一挥云袖,伴着淡落下的阳光缓缓离去,黯然背影里透着说不尽的哀伤。

      看着月贞渐渐朦胧的背影,我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害怕,怕她这一去--即成永诀!

      ※※※※※

      “皇上,这样的奴才不可留着了。臣妾思忖,不如打发了去‘暴室’算数。”

      是僖妃的声音,我的目光飘落,她的嘴角无意间挂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得意。她的样貌依旧娇媚,与往日并无半分差别,可此刻看来却让我感觉无比的愤恨和恶心!仿佛有一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切割着我的神经,虽然痛极,也让我整个人猛然清醒。不!我不能害怕,也一定不能害怕!我和月贞一样,虽然不愿,可还是踏上了一条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道路。我若倒下,还有谁能来救月贞,而我的下场--便是第二个月贞!

      眼下月贞被禁足同顺堂,只剩下曲露,她是唯一能向我提供线索之人。旁人也还罢了,曲露是月贞的家生丫头,一直带进宫来的,如同心腹臂膀。若是失了她,实在是不小的损失。此刻僖妃如此急切问罪,来不及细想,出言阻止道:“不可。”

      僖妃瞧着我轻笑道:“容嫔连这样的奴才也要包庇吗?”

      我缓缓道:“僖妃娘娘说嫔妾有意包庇,嫔妾实不敢当。只是妹妹想着,郑答应小产的事还有待查明尚未定罪,若此时重罚曲露,岂不是昭告整个后宫宁常在有罪?若有一日查实宁常在果真是清白的,而宁常在的贴身宫女却无罪而受罚,后宫之中难免人心惶惶,丛生事端。娘娘是一心为了后宫和顺,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宁常在多泽恩宠于娘娘雨露有碍才如此恼怒,并非只为郑答应小产。取一个奴才的命事小,可伤了娘娘的名誉事大。还望娘娘三思。”僖妃眼中精光一轮,微微咬一咬牙沉思。

      说完我只瞧着玄烨,若他不出声,这番话也是白说。“你起来说话。”他亲自过来扶起我,稍稍思量道:“容嫔的话有理。先饶了她,待查明有罪,再打发去了‘暴室’不迟。”

      玄烨这样说,僖妃也不能再辩。还好,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见僖妃脸上仍有忿意。转念一想,僖妃不是要杀曲露么,我却偏偏要占为已用。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虽说此事未明,可曲露终究也是有嫌疑,如今宁常在已被禁足,这奴才不如先暂且押到臣妾的景阳宫去。一来景阳宫偏僻,免得她再与外界往来;二来臣妾与宁常在交好,出了今日这样的事难免惹一些人的猜忌,由臣妾亲自看管曲露,不仅以正臣妾之心亦堵住了往来悠悠之口。若这奴才果真是不安分,臣妾第一个便取了她的性命。”

      僖妃听我如此说,立即道:“说得好听,怕不是有别的心思吧?”

      我微笑道:“嫔妾不敢。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每日劳心费神,僖妃娘娘协理六宫,亦是竭心尽力,臣妾愚钝,不能为皇后娘娘与僖妃娘娘分忧,实在有愧。臣妾如此打算,不过是想尽一点儿绵薄之力,这样方能有一分心安。”转而向玄烨道:“臣妾愚见,还请皇上定夺。”

      玄烨点一点头,“难得容嫔有心,就这么办罢。”

      我一笑:“臣妾--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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