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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奉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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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朗日,苏嬷嬷奉了懿旨,亲自请我去慈宁宫小坐。慈宁宫偏离东西六宫,距景阳宫颇远,走了好一阵才到。
老祖宗十分喜爱花草,宫中庭院却只有古树嶙峋,四季常春。眼下是百花凋零的季节,而这里并无半分变化,郁郁葱葱的绿,丝毫没有枯萎的气息。
太皇太后一心礼佛,向来不喜外人打扰,偏偏我是个常客,来往频繁甚至超过了皇后。太皇太后对我的好似乎不比寻常,其中缘由我不得而知。也正因为如此,才得以让我在这暗流汹涌的后宫多了一分安全。
老祖宗与我聊了些家常玩笑,又问我会不会女红,我一羞,坦白承认自己对这东西一点儿不通。宫中的女子均是熟通刺绣,只是精湛程度不同。一手好绣工,不仅可以缝缝补补打发无聊时光,更有机会以此讨皇上的欢心,后宫女子也多以此为荣。苏墨儿的绣工在宫中是出了名的,未有出其右者,老祖宗嘱咐她每日抽时间来教我,唉,今后可有事做了。
絮叨一阵不觉已是晌午时候,欲要起身离开,老祖宗倒留我一起用午膳,这番美意,我怎好推辞。
老祖宗的膳食素来简单朴素,不过今日却大为不同:
虾籽冬笋、珊瑚白菜、番茄马蹄、一品鲜菇、清蒸玉兰片、松子豆腐、螺丝酥饼、金饯白果汤。
虽然都是素菜,每道佳肴的做工可谓精致考究。
饭菜在东暖阁摆下,奇怪的是老祖宗依旧坐在堂中,迟迟不上桌。
我婉声提醒道:“老祖宗,饭菜已备好了。”
她冲我一笑,“不急,还有一个人没来呢,再等等。”
看老祖宗的样子,这是她事先安排好的,心里不禁疑惑起来,究竟是要等谁呢?
话音刚落,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时风风火火进来一人,“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笑着让玄烨起来,即时我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均显惊讶,看来他也不知道我会在。
我与玄烨被安排并肩而坐,老祖宗则坐在我二人的对面。不知怎的,心中愈发不安,老祖宗明显是有意而为,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我强自镇定,规规矩矩地低头吃饭,不出一声。
只听老祖宗似闲语道:“这虾籽冬笋皇上最爱吃,搁的远了怕是夹不到。”说着旋即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茫然一愣,不知为何此话要对我说。仔细一想,登时明了其中用意,脸上不由得一下泛红。
犹豫半刻,还是怯生生的伸出筷子夹了冬笋放到玄烨碗中,只觉两颊更加红热。眼角一飞,不由自主去偷看坐在身边的玄烨,未料他竟用手捂脸在暗自偷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又羞又恼,低下头大口吃饭,使劲儿嚼着米粒,好像欲把心中的不快对着一粒粒米发泄出来。
不过是一场家宴,我确实如临大敌,忽然觉得时间怎么这样慢,有些让人喘不过气。只盼这场面能快点结束,自己赶快离开这里,暗自祈求过往神灵,助我逃过此劫。
沉默半晌,一切好像到此结束,却冷不丁传来一声问话:“容丫头,你身子大好了吧?”
此言猝不及防,让我一时窘在那里,心“嘭嘭”跳个不停。我自认为说谎的技术还算一流,可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我竟然半句不实的话也说不出。
心底挣扎良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坦白:“臣妾……大好了。”
老祖宗一笑,“敬事房的人真是无用。”朝身后道:“苏墨儿,你去命李德全告诉敬事房的人,马上把容嫔的绿头牌准备好,就说是皇上的旨意。”苏墨儿领旨立刻离去。
我大惊,忙在桌子下面用腿轻轻碰了碰玄烨,他自然会意,故意展开一个笑容对老祖宗说:“老祖宗,孙儿——”
未等他说下去,老祖宗脸色一沉,打断他的话道:“怎么,皇上不愿意么?”
玄烨忙笑着答道:“孙儿不敢,只怕容嫔还没准备好。”
太皇太后目光向我逼来,冰沉似水问:“容丫头,你没准备好吗?”
我暗自打了个寒颤,细如蚊蝇答道:“准备好了。”
老祖宗闻言容色立时舒展,含着七分笑意三分嗔责对玄烨说:“你今晚就到景阳宫去,从今儿起的七天,你晚上哪儿都别想去,好好给我呆在景阳宫。”又略想想,道:“苏墨儿,你晚上去景阳宫伺候,免得那儿的人乱了手脚。”
此话一出,已知再无挽回的余地。绝望的暗暗长叹一声:“这回可真的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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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玄烨果然准时出现在我这里。我依规矩刚刚见了礼,立刻有宫人无声无息上前替他更换上寝衣。我见他当着我的面更衣,一惊之下立刻扭转过身去。
玄烨在我身后“嗤”一声笑,我更是窘迫。
一时事毕,他挥一挥手,宫人皆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遥远的一声殿门关闭的“吱呀”,不禁去找方才还站在身边的咏苹,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心里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静默半晌,身后依旧没有半点儿动静,心下狐疑,好奇地慢慢转过身去窥瞧:只见他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笑嘻嘻的正打量我!
我吓了一跳,极力自持着镇定,顺手摸了个凳子坐下,故意背对着他,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
有声音响在身后,含着浅浅的笑意,“你害怕?”
虽被他看穿了,口上却是逞强,“我才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顿一顿,“有胆量你转过来让我瞧瞧。”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大胆扭过身去,静静凝视着他。没看几眼,只觉喉咙发紧,脸颊发烫,连忙清了清嗓子。
玄烨支起半身,笑道 :“你这模样还说不怕,可见是嘴硬。”
我垂首不语,十只手指绞在一起。
见状,他朗朗而笑:“真是胆小鬼。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既已说了怎会抵赖。”略停一停,复半开玩笑道:“况且,你不过是我的捉弄对象而已,至于别的,我可没什么兴趣。”
我微微一愣,脱口而出:“真的?”
他摇一摇头,无奈道:“若是不信,你就一直在那儿坐着吧。”说罢,倒身下去闭了眼睛不再理我。
过了一会儿,我悄悄走到床边,静静看了他一阵,见他没有动静,这才暗暗放心。蹑手蹑脚把锦被盖在身上,却怎样也睡不着,睁开眼睛无聊的去瞧那床边的花烛。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的通臂大烛燃了半夜,烛泪垂垂兀自淌着,缓缓凝结如一双绛脂珊瑚,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
看得久了,身子一侧不觉发麻,未及多想本能的就换了一个姿势,就在转过去的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身边还躺了一个男人!
他睡得很安静,只有睫毛鸦鸦颤抖。他离我这样近,仿佛又那样远。他是绛雪轩让我故意掉在水里的人,他是月夜酒醉吹箫哀伤的人,他是那个在缕月湖替我解围的人……可是,我总隐隐感觉到他的心里好像藏了什么秘密,在我面前又刻意隐瞒,让我始终对他无法看清,无法明白。
屋中寂静无声,我就这样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英俊胜于平日。忽想到他方才嘲弄着说我只是个“捉弄对象”,平日里又常常故意气我,不由得心中一动,伸出右手假意戳在他的脸上,虽然没真的碰到,在我的角度看来却如真的一样。见他沉睡没有丝毫察觉,我的胆子大了不少,左一划、右一戳,在他的脸旁边随意比划起来。
正心中窃喜好笑,他猛一翻身,整个人向我袭来。这来的毫无征兆,以至于他的湛湛双眸看向我时,我顿时没了呼吸,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如木雕泥塑一般。待下一刻反应过来,动作麻利如兔子“嗖——”的一下回身钻到被窝里,背后涔出一身冷汗,濡湿了贴身的衣裳。
隔着被子传来他的呻吟:“你偷看我?”
我缩在被子里面不作声,心脏好像要跳出来,脸上火辣辣烧得厉害。
“喂,里面闷得很,快出来吧。”他的声音带了七分笑意。
本想躲在里面不出来,可过了一会儿就感到闷了,躲着终究不是办法,只好慢慢的把被子一点点放下来。羞愧丢脸不敢回头,直觉告诉我,他一直在身后看笑话似的盯着呢。
心烦至极,浑身不舒服的坐起来,向他求饶道:“求求你,快睡好不好?你这样看我,我睡不好。”
见他无动于衷,我忙做发誓状:“刚才是无心的,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玄烨一笑,将左手枕在脑后,说道:“你入宫选秀,实为让家族有更好的前途,若是你的娘家知道你至今无宠,他们会作何感想?”
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有愧于佟家,不仅“霸占”了佟家女儿的身体,还不能完成他们的心愿,可我也是没有办法。人是有思想的,何况我不是古代三从四德顺夫从子的女人,不想做有悖于心的事。不能为佟家换得荣宠,眼下我能做的,只有尽全力保护自己,不让佟家一门受牵。
想了想,我的声音略略一低,“后宫的事家中怎能知晓。”
“你就不怕朕因此不再重用你们佟家的人?”
“在朝为官者,一向以才德忠心为要。若我佟家真无人才,即便我宠冠六宫,那又能如何。皇上英明,自然不会因此而为难我父亲和兄长。”
玄烨冲我笑道:“果然伶牙俐齿。不仅恭维了朕,也把你父亲和兄长一齐夸赞了。”
我道:“兰儿愚钝,只是心中如何想的便怎样说,哪里顾忌许多。”
他还要再说什么,忽隐约传来淙淙琵琶之音,似从景阳宫弹出,声色颇为熟悉。
玄烨微微愣住,仔细去听,竟有些迷醉的样子。弦音悠悠,缥缈于尘,和静的深夜仿佛更加美好,我渐渐也有些痴醉。熟料,正值精彩之处弦音却哑然而止,心中不由得有些失落之感。
沉寂了片刻,我轻声道:“这是我身边的宫人所奏,她从前侍奉过诚仁皇后,先皇后慈悲,教了她一手好琵琶。”
玄烨略有所思,怅然道:“文暎是一个好女子,好皇后。可朕……对不起她。”先皇后因难产而死,想来玄烨对此多有愧疚。怕是勾起他对先皇后的伤逝之情,柔声安慰道:“先皇后贤德纯良,一定不想看到此刻皇上伤心的样子。”
不知怎的,心里蓦然想到月贞,想到她对玄烨的情意,复有意说道:“后宫嫔妃个个美貌聪慧,琴瑟俱佳,自可解皇上的相思之苦。故人已逝,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
听我如此说,玄烨并不见有丝毫的不悦,倒半开玩笑道:“朕的眼前人不是你么?”
我脸一红,急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自己。”又想了想,旋即嘴角扬起一抹笑容,“那让我猜猜,皇上心里究竟装的是谁?”此话甫出,没料到他竟显得有些紧张,眉宇间甚是异样。瞧他样子怪怪的,我忍不住笑道:“除了月贞姐姐还会是谁!皇上那么宠爱贞姐姐,后宫人尽皆知。”
见我说的是月贞,他的眉头瞬间舒展,安心自在的阖上了眼睛,却是带着浅浅的笑,不置可否。
自觉无趣就要躺下,却发觉门外有轻微的响动,警觉地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转回身,轻轻问玄烨:“你听见窗外有声音了吗?”
他抬起手摆了摆,依旧闭着眼睛,颇有几分慵意:“安静,我要睡了。”
我不再理他,倒下扭身去睡。
红烛摇摇,一夜,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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