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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心有千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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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雨过天晴,月贞来我宫中,笑意盈盈扭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极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九曲回廊之中。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儿,笑着问她:“姐姐带我去哪儿?”
她边走边道:“御花园中可是有人要比武论英雄呢,皇上特让我找上你一同去瞧。”
我不禁登时欢喜,兴致大增,忙问道:“都有哪些人?”
“有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各旗在京武官。刚刚不过是在御花园议事,比武算是一时兴起。哦,几位王爷也在。”
前几句我还听得开心,当到最后一句,心底骤然一沉,顿时停下脚步不再前行,“贞姐姐,我还是不去了。”
月贞疑道:“你平日不是最爱热闹么,此刻有这样的好事你怎的又偏偏不去了?”
我慌忙找了个借口,支吾道:“我……我宫中还有事没处理完,就不去了。”
月贞蹙眉嗔道:“什么事非要现在处理!这可是皇上吩咐的,你要抗旨吗?”
我一时狡辩不上,未等我再拒绝,她已一把拉住我的手飞身离开,“好啦,快和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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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中的钦安殿修的极早,初建在明朝初年,是专为皇帝居住勤政所用。殿宇皆用金黄琉璃瓦和上等的楠木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瑰丽至极。殿前两侧遍插黄龙锦旗,迎风飒飒静默飘扬,又有御前侍卫佩刀站立于两侧旗前,任秋风怎样拍打岿然不动,不减丝毫威仪,无处不彰显皇家风范。
皇帝玄烨居中而坐,皇后身着绀色鸾衣,金瓒玉珥,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左侧。一旁的僖妃光彩照人,神采飞扬,而娇嗔和傲慢也无时无刻不如故写在脸上。
月贞与我相伴入座,我自是按捺心中不安的心绪。隐约间只觉有一缕灼热的目光打在我的脸上,心中一动,只是本能的回望过去: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他——恭亲王常宁。
可他根本没有看我,容颜依旧冰冷如雪山,没有一丝一毫融化的痕迹。我不由得在心中嘲笑自己:“已说了那么多无情的话,为何偏偏还要在意他?他如今早已视我为无物,我未免太自作多情,过于敏感了。”
想到这些,殿前却早有两人比试开来,他们的拳脚功夫颇为精彩,动作行云流水,不时引得众人叫好,连性格一向文静的月贞也不时鼓掌,偶尔激动地扭过头来与我说上两句,我只是傻笑点头回应。
虽与恭亲王常宁隔了一席,怎样也是心思难平,如坐针毡。若在往日有这样的比武,我早就看得入迷了,而此刻眼前竟是半点儿也难以顾及。
比试过了五轮,有宫人鱼列端上各色小吃点心。月贞平日爱吃酸的,御膳房特预备了山楂糕和青梅卷来讨她的欢心。有宫人刚走至我处,忽听玄烨道:“容嫔不爱吃咸酸的东西,把朕桌上的糖汁花包和奶汁杏仁酥端过去。”
我大窘,霎时脸上泛起红霞,似带酒晕。玄烨此言一出,皇后和月贞倒没什么,僖妃嫉妒的目光直射在我身上,刺得我浑身难受。
月贞宽慰般拉拉我的手,我心下明了,一笑不语。余光无意间扫了一眼,却发觉常宁的眉心微微一动,神色在一瞬间有些黯然,一瞬间,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耳边只听裕亲王福全笑道:“好功夫!啊——真是精彩!”
玄烨道:“不知裕亲王欲挑选何人过招?”
裕亲王不暇思索,大声道:“这人非五弟莫属!”
玄烨点头,转问常宁,“五弟,你可愿一试?”
但见常宁甩衣站起,冷然答道:“臣,遵旨。”
裕亲王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眸子闪亮如星,脸上络腮胡须遮掩了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听闻他为人豪爽,胸无城府,与他人交往亦是不拘小节,是个憨直口快的性情中人。他的王妃是将军明安图之女明雨浓,虽长得娇小柔弱,可性格很是刚烈,弓箭骑射犹胜男子,对这个夫君管教极严,三从四德之说从不放在眼里,暗地里博得了个“河东狮”的绰号。裕亲王对这位王妃倒是百依百顺,为着这个缘故被人戏称为“惧内丈夫”,倒是一对儿奇特有趣的夫妻。
但见裕亲王用的兵器是一鎏金枣阳槊,常宁手中则是一只冰闪闪的盘龙亮银枪。二人站在当中,瑟瑟秋风吹来,不时掀起他们的衣角,更增了紧张的气氛。
常宁本不瘦弱,只是站在裕亲王面前,相较之下,衬得他倒像个柔弱书生。常宁拱手道:“二哥,小弟多有得罪了。”
裕亲王爽朗一笑,“无妨,那我也不客气了!”说罢,举槊相击,常宁以枪法相敌,旋即战在一处。
但见裕亲王手中枣阳槊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这柄鎏金枣阳槊总有百十来斤重,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挥舞几斤重的刀剑一般灵活。裕亲王臂力无双,又在兵器上早已胜出一筹,常宁自不敢以掌中银枪相碰,强劲招式下只得以轻巧灵活避之。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俱是屏住呼吸紧张异常,到了精彩之处是一点儿声音也无。我心中暗自为常宁担心,已然满手是汗。
晴日照耀之下,鎏金枣阳槊化成一道金光,盘龙亮银枪幻为一条白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弥长。正难解难分之时,只见裕亲王寻得机会,举起手中大槊使了一招“力压泰山”,一道金光挂着风声直冲常宁下来。
我大惊,手一用力,将原本紧紧攥在掌中的丝帕的一角撕破。
未料常宁的身法极快,犹如闪电,但见他两臂一用力,亮银枪不知在何时探出,左右一晃直打中裕亲王双腕。不等枣阳槊拍下,裕亲王手上一痛,两臂发麻,掌中金槊霎时滑落在地。
常宁向前一纵,寒光闪过,枪已到了他的眼前,寒光闪闪的枪头距离裕亲王的脖颈不过只余三寸的距离。
常宁立即收招,对裕亲王赔礼道:“小弟鲁莽,多有得罪了。”
裕亲王面色如铁,额角已浸出冷汗,半晌才反应过来,略有不悦道:“不过是比武玩儿玩儿,你怎的火气这样盛!要不是我反应快,恐这性命也要搭上了!”
常宁道:“二哥见谅。小弟心中自有分寸,断不会伤了二哥。”
裕亲王方神色缓和,从后单手抱住常宁的肩膀,边走边道:“罢了罢了,好功夫就是好功夫,服了你了!”
二人来至玄烨面前躬身施礼,裕亲王笑道:“皇上,五弟功夫了得,臣输得心服口服。”
玄烨欢喜一笑,说道:“五弟枪法精湛,英勇善战,可称得上满洲第一勇士!”
见他得胜,平安无恙,不禁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感到自己的小脸儿已急涨得通红发烧,心中大惊:为何方才那般无缘由的替他担心,连自己也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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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试结束,众人各自散去。月贞挽着我走在永巷的石道上,常宁和裕亲王就走在前面不远处。望着他的背影,回想到刚刚的事,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
裕亲王说话的声音粗亮,又离得不远,耳边依稀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五弟,我近来觉得你气色有些怪,怎么,心里有事?”
“三藩之乱实乃我心中所恨,此时不能亲临沙场,刀斩奸人,真是平生撼事。”
“我也想去!怎奈皇上不准,有什么办法。五弟,我俩一会儿去喝两杯,如何?”
“小弟还有事要办,我看二哥少喝为妙,二嫂不是对你有约法三章么?”
“啊——对了对了,你不提醒我早忘了!算了,我还是回家喝水吧。”
听着这些话,脚下漫无目的的走着。胳膊忽被人拉了一把,只见月贞道:“你这丫头可是糊涂了!”说着向我欲走的方向使个眼色,又问:“你这么走可是要出宫不成?”
我被月贞一问,才缓过神儿来:我只顾着跟在他的后面,竟然忘了应该走哪条路了!
月贞看着我,疑道:“咦,你的脸红什么?”
我大为尴尬,讪讪地扇扇风道:“天气……好热啊,呵呵……”
月贞一笑,“已是深秋天气,哪来的暑热?”说罢,笑眯眯的瞧着我,用手轻轻点指我的心口,半开玩笑道:“你这里偷偷想什么呢,莫不是——有了情郎?”
一言触及心事,不禁又羞又恼,伸手便去抓月贞,即时打闹在一起。
忽闻一声散漫:“谁在打闹?”
听见这声音已知不好,转头依足规矩行礼下去,“僖妃娘娘金安。”
僖妃目光淡淡扫在我和月贞的面孔上,始终不提“起”字,凝视片刻才道:“本宫以为是谁,原来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我说呢,除了你们,后宫还有谁能这般招摇往来。”带了几分鄙视的神情,“汉人家的女儿不懂规矩也就算了,怎么说宁贵人也是满人出身,家里虽是个包衣,好歹是上三旗的,总该知道羞耻之心。”
月贞大窘,微涨了脸顺从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知错。”
僖妃脸上微露得意,一双美目盯住月贞道:“呦,是要哭了么?”冷冷一哼,“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本宫如何欺负你了呢。”
月贞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
僖妃轻巧一笑,眸中却是冷冽幽光直刺而来:“皇上不在,宁贵人摆出这副柔弱可怜的样子给谁看?本宫可不懂怜香惜玉。”
月贞几乎要哭出来,竭力咬着下唇忍耐。僖妃话中机锋咄咄逼人,我心头一恼便要出言相驳,忽转念一想,僖妃身为后宫众妃之首,手中又有协理六宫的权利,出言教训哪个嫔妃实在是不足为奇。月贞得宠早已让她不满,此时不过是发泄心中不快,我若是顶撞,只会火上浇油,以下犯上目无内廷主位,倒给了她处置我们的理由。想到这些,我只好听着,不作一词。
僖妃复正颜厉色道:“本宫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后宫若是有谁德行又亏,本宫决不轻饶。”
我和月贞低眉垂首,不发一言。
僖妃嗤之以鼻,“真是让人生气,大好的心情全毁了。回罢。”说着扶了宫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穿街过巷去了。
月贞见僖妃去得远了,脸一扬,看着僖妃离去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处处对她忍让避忌,她还是不肯罢休。”携了我的手,“今日你也算见识了。”
月贞的手有凉凉的湿,我取下绢子放她手心,道:“她惯是这样,姐姐无需放在心上。咱们就不生气,让她干着急。”
月贞只是淡然苦笑,默然半晌,静静的与我沿着绵长的永巷缓缓步行。
月贞,她在宫中的敌人太多了。本就有郑氏怨恨,又有僖妃打压,旁人亦是虎视眈眈,她该如何避过呢。眼前的路那样长,仿佛与某一天是那么相似,用心一想,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数月前,也是在这里,僖妃亲口勒令杀死了一个皇上宠爱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见残忍血腥的杀戮,以致我在后来很多个夜里常常会梦见死去的林氏被害的情景,叫我心有余悸。
月贞,皇上对她的宠爱超过了林氏……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紧握住月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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