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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空留寞 ...

  •   当兰吟踏入房间便见特木尔肃然端坐于上首,身旁的桌案上一柄断矛散发着熠熠灼光,扎得人避目不敢直视。解下肩头的狐裘搭在朱桐架上,她随意地轻拢了下髻边的散发淡笑道:“将军似乎又走错地方了,此处可不该是你的逗留之所啊!”
      微敛双目的特木尔在听到她的讥讽之语后并未似以往那般勃然大怒,只是信手拿起那柄红缨似血的断矛仔细擦拭,尖锐的矛锋如毒蛇的利齿在幽暗中闪着雪亮的狰狞之色。笑意逐渐在嘴角僵硬,兰吟猛然发觉原本该在房内侍奉的下人竟都不见了踪迹,心中暗道不妙转身欲走,不料指尖才触及门帘,森冷的寒铁之风已扫到面前,她不禁回首惊斥道:“你敢——”
      “有何不敢的?”特木尔布满血丝的虎目内煞气凛鼎道:“剥光了你的衣物丢到林子里,任谁都会认为你是在洗温泉时被野兽袭击毙命,并且尸骨不全,惨不忍睹。”
      “达什汗不会相信的,我死了你也决计活不了。”兰吟的背脊抵着冰冷的门板,含着丝畏惧的颤意道:“莽撞而为的后果不仅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便是莎林娜以及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也会因此受累,将军你不会不智到如此地步吧!”
      “你吓唬不了我!”特木尔将矛锋压在她娇嫩的脸颊上,冷笑道:“你终究只是个女人,即便陛下再是宠爱也不会为你而因小失大,事后大不了以失职之罪剥去爵位却决计不会要了我的性命,他还需要我为汗国去奋战御敌,而你除了不断地惹事生非还有何是处?”
      兰吟又气又怕,面无血色地咬牙道:“将军乃威名远播的汗国第一武将,却用如此猥琐阴险的招术对待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传扬出去岂不要惹世人耻笑,英名尽丧!”
      “旁人倒也罢了,唯独不能放过你,似你这般祸乱宫廷的狐媚女子绝不能留在陛下身边!”特木尔眯起眼端量着面前的花枝美人,举高了手中的利器道:“这柄矛跟随我已有数十载,死在此锋刃下的敌人不计其数,自五年前被折断后它便尘封至今,听——它早已渴血难奈,在发出铮铮怒嚎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兰吟眼眸涌雾,抖着贝齿道:“我自问从未得罪过将军,你却为何三番五次为难于我?便是要死也需得挑明了话,不能让我凭白无故做个冤死鬼吧?”
      特木尔咧嘴冷笑道:“自你入宫后便接二连三发生诸多变故,是非不断,陛下更是为了你险些断送这数年来的苦心经营,光这几桩事加起来便死不足惜,更何况你竟还敢红杏出墙,与俄人私通,这可是该接受火刑被活活烧死的,如今给你个痛快已算是拣了个大便宜,还有何冤可诉!”
      兰吟哑然,只见特木尔慢慢将矛锋移到自己胸前恨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那俄人躲在池子里吗?为了顾全陛下的颜面我方才不揭穿真相,奸夫□□,人人可诛!”
      锐气穿透棉袍直袭心口,兰吟低头看着鹅黄色的梵纹前襟上慢慢渗出血丝,痛楚还不及扩散到全身自己便股力量推至地上,眨眼间狭小的房间内已是木屑横飞,刀光剑影。特木尔被逼得节节后退至墙角,不禁气急败坏道:“住手!再不住手我可要反击了!”
      寒光如雪,莎林娜毫无罢手之意,剑剑直指要害,特木尔唯恐伤了她及腹中的胎儿只得一昧闪避,疾风劲力中受了几处轻伤,最后只闻得铮的一响,手中的断矛便如长箭飞出斜插入壁柱,而自己的眉心也被剑尖所点。
      “记得当初你答应过我,今生再也不碰这柄矛的!”莎林娜目光锐利地盯着地上狼狈的丈夫道:“肆无忌惮地杀戮,你便是如此来履行对我的承诺?”
      冷汗沿着额头缓流而下,特木尔颓然垂下脸,良久只是轻声说了句道:“这个女人留不得!”
      “你说留不得便可随意取他人的性命了?”莎林娜气得持剑的手不住打颤,双目通红道:“你还似以前那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听到妻子痛心疾首的呜咽声,特木尔慌张地抬起眼,只见莎林娜面色苍白,身形左右晃动,忙惊呼了声扑过去将她揽入怀内。利剑落地,莎林娜蹬着脚痛苦地呻吟,特木尔更吓得面色发青,紧搂着她不知所措地迭声问道:“怎么了?莎林娜!莎林娜!”
      “她动了胎气,看来是要生产了。”一旁的兰吟捂着胸口,颤巍巍地站起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稳婆来接生!”
      特木尔呆了呆,随即说道:“部落里只有两个人会接生,克米尔大婶去王都探望孙子两日后方才能回来,我们都没想到会提前生产——”
      “走了一个不是还有另一个吗!”兰吟暗咒了声,用衣袖拭去嘴角的残血道:“动起刀枪来倒身手利索,这会儿怎么就成了个渔木脑袋!”
      见妻子已在自己怀中蜷缩成团,特木尔灰着脸道:“另一个……另一个已在这里了,除了克米尔大婶便只有莎林娜会接生孩子,我们算好了日子等大婶回来的,没想到却出了意外。”说罢他看向兰吟,目光甚至懊丧。
      “你斜我做甚?”兰吟没好气地回瞪,随即扶着墙角跌跌撞撞地来到莎林娜身边,摸着她冰冷汗湿的手唤道:“莎林娜,莎林娜,克米尔大婶不在你能行吗?你会接生孩子是不是,如果我从旁协助,你便能坚持下来是不是?”
      莎林娜睁开眼望着她,氤氲的眼眸中是无比的坚毅之色,兰吟展颜而笑,随后指使着特木尔道:“将她抱到床上,让人去烧热水,在府里挑两个生育过的妇人一并过来伺候。部落里没了稳婆总还有大夫吧,去请过来随时在屋外待命!”
      特木尔颔首记下,待将妻子安置妥善后便往门外跑,兰吟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身影缓缓低下头在莎林娜耳边悄语道:“我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他难道不怕走后我对你不利吗?”
      “关心则乱。”莎林娜半阖着眼,忍着阵阵腹痛道:“看你行事临危不乱,条理分明,却不也因负气做了出格的事。你若真想对我不利,尽可束手旁观,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说到这里,她哀嚎了声一把攥住兰吟的手咬着牙道:“我信你!有你在——我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你信我?”兰吟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喃喃自语道:“这世间除却生身父母还有几人可信,咱们相处才短短数日,你又凭何便对我深信不疑?”

      似有巨斧在劈砍着身体的每一处肌骨,莎林娜的神志早已被淹没在巨大的痛楚中,她目光涣散地望着头顶上方精巧的琉璃宫灯,金色流苏犹如月光下的水影散发着缕缕暖意,恍若当年男子出征前亲吻自己额头时徒留下的余温。
      “去找他吧!”浑身浴血的男子倒在自己怀中流着泪笑道:“原谅我的自私,直到这一刻才肯放手让你离去!去找他吧,告诉他……他若敢对你有半分嫌弃和怠慢,我死后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饶过他!”
      “不要哭,哭起来更丑了!”男子抬手虚弱地拭去自己眼角的泪痕,喘息着道:“答应我,从今以后你要比以往活得更坚强……更勇敢……那小子已杀红了眼,只有你才能救赎他……还有阿茹娜,我唯一的妹妹,也托付给你了——”
      荒芜的草原上尸横遍野,血腥的腐臭召来了秃鹫的肆虐,自己抱着男子逐渐冰冷的身体独自坐在这片人间炼狱中。血已凝结,泪已干涸,伴随着森冷的寒风夜幕如期而至,自己便这般抱着他,抱着自己敬爱的丈夫渡过了人生中最是漫长的一个夜晚,直至启明星在东方亮起——
      璀璨的星辰趋散了夜的迷惘,在眼中划下了光明的希翼,自己低头在男子苍白的额头留下深情一吻,整理着他凌乱的衣物沙哑道:“你太累了,是该好好睡一场了,终有一日长生天还会让我们再度相遇,我的兄长,我的渥巴锡哥哥!”

      黎明冲破黑暗为大地带来了光明,晨曦将金晖洒向辽阔的原野,婴儿嘹亮的哭声驱逐走了所有梦魇和阴郁,人们脸上的焦灼瞬间被喜悦所替代。特木尔顿然停下脚步,呆滞地望着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兰吟怀抱着个襁褓走出来,疲惫的脸上洋溢着慈爱之色。
      “是个男孩。”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去道:“恭喜你作父亲了。”特木尔略显笨拙地接过婴儿,望着那张憨眠稚嫩的脸忍不住眼眶酸涩,许久方才吐出两个字道:“谢谢。”
      兰吟低头逗弄着婴儿,不料那孩子一口便含住了她的手指,鼓动着腮帮不断吮吸,奇异妙曼的感觉逐渐在体内发酵,但尾随而至的苦涩令自己更觉心窒。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她猛然缩回手,微敛神色对特木尔道:“不敢承情,将军不是还要取我的性命吗,两相消抵,有买有卖,我再与你作个交易如何?”

      篝火高燃,美酒飘香,人们欢歌笑舞,庆祝新生命的下临,彩带如虹,马刀似云,女子舞步轻盈,男子舞姿洒脱,共同和着节奏欢快的乐曲释放着豪迈的激情。
      兰吟斜靠在厚实的裘垫上,慢慢品味着银盏中香醇的青果酒,望着在场中雀跃欢腾的众人徒自落寞。酒色清澈,入腹升暖,她不由贪杯多饮了两口,稍时便双颊发烫,口干舌燥,正踌躇着要找水喝,迎面过来二三名衣着鲜丽的女子硬将自己拉入了欢庆的舞群。
      在人群的拥护和酒精的挥发下,兰吟随性地敞开双臂翩舞,玉冠挂落散下满头青丝,腰饰上的玛瑙在挤簇下纷洒如雨,摆脱了满身珠玉束缚的她仿佛是初离巢穴的乳燕,不停地旋转,轻裾戈雾,步蘅流芳,男子爱慕女子嫉妒的神情在眼前一一闪过,心中的积郁在稀薄的空气中化作笑声绵绵传达,最终被满天的烟火所湮埋。
      耗尽了所有气力,兰吟虚脱地倒在来人怀中,望着已归于宁静的夜空,视线终被泪水所淹覆。红尘无尽,自己亦如这烟花般绚丽夺目,难道也会亦如这烟花般终将寂寞地消逝?
      浑厚的声音含着丝颤抖对自己道:“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启程。”站稳身形抹去眼中的迷朦,待看清了面前男子的容貌,兰吟禁不住抿嘴轻笑道:“怎么又是你?”
      依仁台羞红了脸,在对上她的目光后又局促地低下头道:“自上次得罪夫人后,我便被诺敏王子打发回部落来了。小人其他本事不济,但对土扈各处的地形却十分熟悉,无论是去哪里,小人定能将您安全送达。”
      兰吟回首望了眼依旧在篝火边欢庆的人群,远处的帐篷内灯光昏暗而柔和,撩动的人影折射着母亲哺育婴儿的场景,所有的一切是如此温馨而美好,却终究不属于她。悠长的叹息揪得人心悸动,依仁台侧首看了眼在火光照耀下比先时越发清瘦的娇容,沾湿的羽睫比扑烁的蝶翼更是娇盈,随后默然垂目盯着雪地上晃动的身影不敢再抬头。
      “走吧。”兰吟裹紧了身上的狐裘道,毫无留恋地向着白皑深处走去,依仁台尾随而上,不久两人的足迹便被随纷落而至的大雪所掩盖。

      爆竹如雷,鲜花似锦,望着窗外漫天的烟火,达什汗眼中墨色逐浓,嘴角止不住涌起浅淡的笑意。“繁星落雨,火树银花,兰儿极喜欢这般的热闹场景,小时候每逢节庆便总是叫嚷着要放烟火。”闭上双目回忆着当初那段悠然无虑的童贞岁月,自己不无忧伤地道:“她生性喜聚不喜散,最是害怕孤独寂寞,好不容易熬过了伊犁那段日子,却不想又被送到了和硕特去受苦。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如此逼迫她?”
      “夫人的病已渐有起色,待来年开春您便可接她回王都了。”巴根将手上鲜红的新装递上道:“陛下,吉时已到,您该换装了。”
      麻木地起身任由宫人褪去身上的缎袍,当簇新的红装盖上肩头的那一刻,心底迸发出的寒意侵溶入血脉中,达什汗不禁打了个冷颤,寂寞的神情瞬时便戾色所替代。
      “陛下——”更衣的宫人惊呼着跌倒在地,华丽的新服随即被踩在了脚下,其余几名服侍的宫女皆吓得匍匐在地。达什汗暴虐地敞开紧闭的房门,凛冽的寒风迎面劈开他冉长的棕发,雪子噼啪作响地浇灌于身,抬头仰望着黯淡的星光,夜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怪兽正对着自己发出骇人的咆哮。
      “陛下!”一名侍卫匆忙跑过来跪下道:“那女子不见了!”原本面无表情的巴根闻言心中一动,目光紧盯着那名神色仓惶的侍卫,只见他抖着唇道:“适才春窑里的老鸨来报,说被囚在她那里的茜红姑娘入夜后便被人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哈——哈——”,众人惊惧地看着适才还狂怒不已的达什汗此刻却放怀畅意,笑声回荡在廊檐间,余音袅袅不绝。
      “你说,她是怎么办到的?”达什汗抹着眼角,冷笑地问巴根道:“若是你,若是诺敏倒还在我意料之中,可她怎么能让特木尔也甘心俯首听命的?”
      面对已满面阴霾的君主,巴根敛目无言以对,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慢慢沉淀——

      幽域温泉内,金发男子倚树而坐,林外已是片冰天雪地,这里却花香浮动,春意正浓,赤黑的斑雀飞到他肩头停驻,伴和着潺潺水流锐声鸣唱。风动树梢,远处隐约传来踏雪之声,他喜不自禁地站起身,整理好衣容回首笑道:“你来了——”
      鸟雀惊声而飞,笑意瞬然隐退,面对蜂拥而至的土扈士兵,莱昂眼中逐起波澜,蔚蓝的眸在这刻幻化如深沉的大海,暗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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