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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当年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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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土扈边境处的和硕特部落地处要塞,遥望沙俄,是以常年可见兵戎马革,两军对持之况,唯独在这深寒严冬之时双方才略得以松懈,各自休养生息。
外面已是长空飘乱雪,山河改旧貌,屋内则炉火鼎盛,温暖似春。兰吟抬起脸,见倚窗而坐的莎林娜依旧挺着大肚子,眯眼在做针线活,而窗下簸箩内的布鞋早已堆积不下了,见她似还无罢手之意便开口道:“这里的鞋便是让特木尔用上十年恐怕也穿不完,你如今身怀六甲何必还要做耗费眼力的活计?”
“不碍事的。”莎林娜停下笑道:“比起寻常百姓人家又算得了什么?部落里有些女人临生产前还四处放牧,挤奶,也不见有何不妥之处,人但凡养得太娇贵了,反倒容易丛生病难。”
“是啊,粗生粗养反倒没有三灾七难了。”兰吟笑咳了声道:“瞧我这副病歪歪的模样,自是因平日不事生产,贪闲恶劳才埋下的祸根,若要痊愈除药石所倚也需得学着旁人去放牧,挤奶方才是好。”
莎林娜神情一愣,忙放下手中的针凿走过来握住她冰冷的手叹道:“我是个直肠子,有话说话,对你并无菲薄之意。说你有颗七窍玲珑心不假,只是思虑太多,反容易往牛角尖里钻,若是能添几分豁达,退后一步岂不就海阔天空了?也总比得你如今窝在这边陲小镇中,不见天日的要好啊!”
“心中无明日,焉有艳阳天?”兰吟抽出手,目光转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飞雪天地,黝黑的眸不觉蒙上层水雾。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自己焉能不知晓,只是若真要付之行动又谈何容易?
只要想到那凄风孤雨中他相伴不弃的温情,想到黄沙落日下他孤独桀骜的身影,想到每逢遇险时他舍命相救的感动,自己便顿生不忍之情,无意再去为难他,可是在宫中日渐黯淡的前景每每令又自己倍感挫败。山盟海誓言犹在耳,甜言蜜语尚留余音,而他却似都已抛之脑后了。
名分的确重要,身上所流淌着的高贵血统不容她轻易作践自己的尊严,但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达什汗为了自己的目的而牺牲了彼此间的感情。她之所以摒弃了当年的恩怨,放弃了与亲人团聚的机会,不远千里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执着得来到了他的身旁,只因为心中这份最纯稚的感情——看多了世事纷争,人间百态,惟有这份自始祖开天劈地时便产生的美好还不曾被玷污,还值得自己惘顾一切地去追寻。
只是后来发生的诸多变故,令许久的失望和彷徨之情薄积厚发,终在那日化作了血淋淋的事实,那个孩子——那个本打算在达什汗寿辰当日向众宣布的孩子,便如此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可怜的他甚至还不曾有机会看一眼这世间明媚的阳光,鲜丽的花草以及他的父母——
兰吟回首看向莎林娜高高隆起的腹部,凝视良久方问道:“沉吗?看你走路倒还稳健,似不太在意的模样?”
莎林娜坐在卧榻边宛然而笑道:“小家伙调皮得很,时不时便在里面练拳脚,你摸——”说着她拉起兰吟的手放在自己腹部道:“你摸摸,他又在翻筋斗了!”
感觉手掌下突兀的跳动,兰吟如被针刺了般急忙缩回手,见莎林娜困惑地看着自己不由便笑道:“如此有劲的脚力,定是个小壮丁,看来特木尔将军是不愁后继无人了。”
闻言莎林娜朴实无华的脸上闪过忧虑之色道:“男丁自然是不错,但若是个女儿便更好了。女儿虽弱但生在咱们这般的人家总还不至于受苦,男儿虽强却免不了征战搏杀,九死一生。”她抚着肚子叹息地扬起眼道:“以前我最是瞧不起那些贪生怕死的怯懦之徒,如今方才知晓为人父母者无不希望子女能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富贵名禄反倒是其次的了。”
“命由天定,各有其法。”兰吟颇有感触地道:“若有来世我定要投生为男子,天高地阔任君翱翔,即便需得沙场御敌,马革裹尸,也总比得女子独门寡户,守家度日要好。”
“陛下对你不好吗?”莎林娜不解地问道:“据我所见所闻,陛下待你可说是情真意切,至今为止汗国中还未有女子能似你这般享受到如此疏荣宠爱,大妃之名对你来说难道如此重要吗?”
“原本是的。”兰吟沉凝了会儿抬眼看着她道:“我自认有能与他比肩而齐的资格,又何必遮遮掩掩地不争取呢?只是后来——名份于否对我来说都已不重要了,心里只是想着离开,远远地离开他再也不相见。”
“为何啊?”莎林娜诧然,随即劝慰道:“陛下遭逢丧子之痛难免暴虐些,待过段日子自是能恢复常态,光瞧他反复叮咛特木尔的神情便知心中对你甚是紧张,你又何必妄生灰丧之意呢?”
“时光匆逝,谁人不变?只是他变得愈发像一个人了!”兰吟摇首而笑,微抿的嘴角留存着抹切齿之恨道:“那个人为了自身的功成名就迫害了家族中诸多骨肉,害得我父母双亲避世远离,害得我苦在异乡飘零多年,更害得许多人无辜妄死,不得善终,而这个人偏生却是我血脉相连的至亲!你我皆为人妇,试问若有一日醒来发觉自己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竟也变得如此残忍冷酷,你能容忍再待在他的身边,能笑看着他一日日地堕落成魔吗?”
是的,也许数年之后自己能如愿以偿,他会将大妃的名分拱手献于眼前,可在这之前呢?德德玛呢?会有多少个德德玛将成为他宏图壮志脚下的祭品,而自己还要流多少泪才能填补心中愈见扩大的黑洞?这样的他岂还是自己心中可同席共枕的良人?这样的国度又岂是自己生命中寻觅渴求的人间净土?
“陛下性情虽乖扈,但决计不会似你说得那般是个残忍之人。”莎林娜蹙眉正色道:“听你之言想来那些传言是真的,你的确不是个普通的小台吉之女,但无论你真正的身世如何显赫也不能肆意侮辱我王的声名。陛下年少俊才,乃是土扈百年之幸,你若真识他便不该以此莫须有的罪名盖棺定论。”
听她谈吐举止实在不似个土扈女子,兰吟虽不悦但仍止不住赞赏地又细细端量了她番,平淡陈乏的脸上惟有双眼清澈,目光从容,慧智之色彰显无疑。女子容貌出众本是得天独厚的一份优势,只是待到韶华流逝,红颜化烟之时,能有几人还可似她这般光华内蕴,澹清睿智?
许是自觉言语所有冲撞,莎林娜神色趋于缓和,语重心长地说道:“论理这些话是不该说的,只是几日相处下来着实感到你确是个玲珑剔透的可人儿,莫说是陛下便是我这般的女子也止不住打心眼里喜欢你。你既能与我剖心长谈,那我也不妨直言不讳地问你几句。你嘴上说不能容忍枕边人成为自己所厌恨之人,那你可曾为了不让他误入歧途做出过丝毫努力?你认定了陛下日后必定残忍冷酷,那这究竟是你的揣测还是逃避?你每每说话行事皆凌驾于众人之上,扪心自问,你对陛下乃至于对整个土扈真不曾存有鄙视轻蔑之意吗?”
池水淙淙,玄泽沁霜,兰吟置身于袅袅生烟的温泉中闭目养神,舒张肢体,稍顷皎白的肌肤上便染上了绯色,若沾了嫣红酒汁的雪芙蓉般妖娆。和硕特属地多有岩石湖泊,而其中最出名的便数这处隐藏在密林深处终年蒸腾的幽域温泉,据说有疗百病,强身健体之效。兰吟来此后每隔三岔五便来沐浴,精神果然较前好了许多,但身体所有起色心中却越发烦扰不堪,她深吸了口气屏息将脸埋入水下,青丝泼洒,在水面上缓缓绽放如花。
扪心自问,你对陛下乃至对于整个土扈真不曾存有鄙视轻蔑之意吗?莎林娜的话似根扎在心头的尖刺隐隐作痛,不断纠结着自己本已脆弱的神经,终于憋不住气甩头浮出水面,猛见泉边站着名修身男子不禁惊呼出声,随即便被对方捂住了嘴不得发声。
守在温泉外围的随从似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听得名宫女扬声问道:“夫人,要奴婢进来伺候您起浴吗?”兰吟眼眸一转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身体略颤随即颔首向对方示意,在获得解脱后忙斥责道:“谁允许你高声喧哗的,我说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温泉一步,是不是又皮痒了!”
林外顿时鸦雀无声,兰吟回首看着面前俊美如神祗的金发男子压低声问道:“大人怎么会出现这此地?”
莱昂蔚蓝的眼如蒙着雾气般氤氲,麦金的长发黏湿地披落在肩头,许是温泉的热气熏红了原本病态苍白的脸,他略有些眩晕地望着泉内娇娆如水仙的女子愣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觉醒地侧过身略显慌乱地道:“听说——听说这里的温泉能治病,所以我来看看的。”
“是吗?公爵大人不惜冒险穿越边界只是为了来泡温泉?”兰吟素手在水面划过道涟猗,将条浴巾胡乱地裹在身上方轻笑了声道:“是了,世间还有何比自己的性命更来得重要得呢?”
闻言莱昂僵直了背脊,墨绿色的狐裘下透出浓重的水印,此时森林某处不断传来催促的口哨声,他身形微抖却终没有迈开步子,只是低着头沉默无语,而兰吟的眼眸也随着逐渐离远的哨音变深,空气中飘渺着的血腥似将彼此笼罩在张细密的织网中不得喘息。片刻后莱昂抬头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得林外传来犬吠嘶鸣以及特木尔冰冷的声音:“血迹往里去了,将树林包围起来!”
莱昂握紧了手中的火枪,眼中涌起肃杀之色,可随即顶在腰上的匕首更令他心跳加速,血气上涌,因为他知道那匕首的主人正衣不覆体地站在身后,自己甚至能从匕刃的反光中瞥见寸光洁的肌肤。耳边逐渐逼近的脚步与说话声似已无关紧要,莱昂的思绪又飞回到了那水火交容绮艳的时刻,那段令自己夜夜糜绯不能自拔的一幕,兰吟瞧他恍惚的神情又羞又恼,伸手一拽两人先后倾身倒入烟水内。
听到巨大的拍水声,特木尔推开阻拦的侍卫率先闯入幽泉禁区内,只见兰吟正朦胧地站在温泉中央拨玩水花,莺莺笑声在见到自己后顿化作叱责道:“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
特木尔恍若未闻,弯身观察地上的草坪,待发觉雪地上的一滩鲜红后,脸上的扈色更重,兰吟见状游近水岸声色俱厉道:“你究竟走还是不走!”
“待找到了人自然便会走。”特木尔冷斥,目光巡着这血迹望向幽泉内,兰吟见他不依不饶的模样冷笑了声忽然捧着脸扬声尖叫起来,唬得对方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喊什么!闭嘴!闭嘴!”
尖叫声响彻树林,被抵挡在外的随从再是不敢怠慢地冲了进来,只见平日里骄傲清高的兰夫人此刻正惊惶地手捂着臂膀没身藏在温泉内,瘦削赤裸的肩胛在雾水中闪着凛凛白光,而众人心目中一直以沉着稳健著称的特木尔将军则面色涨红,阴霾的眼神似要将人活生生吞噬。在兰吟身边随伺的宫女不由惊呼了声捡起件堆叠在岩石上的衣服跑过去欲替她遮掩,不料却被一把推开,柔软的缎衣似朵凋残的蝴蝶轻盈地谢落在地。
“滚!”兰吟指着林外对众人道:“都给我滚出去!”她又目光凌厉的盯着特木尔道:“我会去信告诉达什汗事情的经过,会告诉他你是如何毫无顾忌地打量我,是如何肆无忌惮地向我暴喝,你——等着挨鞭子吧!”
特木尔捏紧拳咬牙向外走去,迈了两步终忍不住回头恶毒地干笑道:“三日后宫中便要举行纳妃大典,想必届时陛下也没有闲功夫看你的信了!”
温泉周围悄然无声,莱昂缓缓浮出水面,背脊上已然现出片灿红,白烟中血丝缕缕如痕,他却毫不在意地划开水纹向伏首在岸边的女子走去,抽噎起伏的身影仿佛幼时父亲的手抚摸自己额头时所留下的那道温柔,浅浅地却已拨动了体内最深处的心弦。
“夫人!”莱昂轻唤道,目光尽量避免接触她的身体道:“谢谢您,不知我能做些什么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
双手在岸上抓了把积雪,寒意透过肌肤顿时渗至心肺,那令人痛彻心扉的冰冷让兰吟止不住战栗,滚烫的泪滴在地上溶化了圈白霜却更灼痛了她的眼。耳边不断传来身后男子焦虑的呼唤,那混杂着腥甜的鼻息喷在脖子上隐生出噬血的渴望,所有不满和委屈在这一刻化作了嫉恨的毒,瞬间吞噬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清明。
莱昂正在为兰吟的哀伤不知所措时,忽然见她猛转过身来紧紧地勾住了自己的脖子,隔着厚重的衣物仍能感觉到那玲珑妙曼的曲线,吐纳的气息里有着比处女更清甜的幽香,自己反射地张开双臂欲去拥抱却终半途而止,只能通过抚触水流感觉着那肌肤的温软。
“莱昂!”兰吟仰起脸,妙眼中闪着点点晶莹的泪花,待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震动,她越发用力环紧双臂哽咽道:“带我离开,带我离开土尔扈特吧!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求你带我走吧!”
“夫人,您——您有丈夫!”莱昂费劲力气方才说出口道:“如若我带您走的话,那便是私奔,在您的国家这可是死罪啊!”
“你不愿意?”兰吟将唇凑到他嘴边,吐气如兰地悄声道:“这是唯一一次能让你带走我的机会,你果真要放弃?”
潺潺流水如和风而唱的乐曲,皑皑白雪似堆积成云的天堂,莱昂仰首望着开始飞洒银花的天空,蔚蓝的眼逐渐现出墨色的浓云。“现在不行。”他垂目望着面前似精灵般美丽神秘的东方女子,伸手将那副柔软的身躯带向自己道:“三天后的傍晚你还来这里,到时我会带你走的。”
兰吟颔首微笑,漆黑的眸中露出狡黠之色,自己知道他会答应的,即使这个要求是如此突兀荒谬,他还是一定会答应的。当受药力所制,他宁愿受伤也不愿侵犯自己;当宁错失良机,他也要米尼赫放走自己和达什汗;当冒着被俘的危险,他却仍要留在此处与自己相处时,她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会答应自己提出的所有要求!
夜色渐袭,大地掩洁,雪鸦在枯枝上不住嘶啼,述说着世间最是凄凉的故事。试问红颜因故泣?故乡月,暖香坞。谁问英雄缘何醉?美人泪,不归路。试问风雨何处来?徒梦醒,当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