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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哀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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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阴暗的监牢内恶臭熏天,囚徒的哀嚎声不时在耳边回荡,巴根倚墙而坐,脸上的血痕顺着颈项延伸至衣襟内,结痂的伤口令得他浑身搔痒难忍,极其不耐烦地将手中已发了霉的馒头往墙角一丢,顿时便有几只灰瘦的老鼠自旁爬出来分食。细数着墙上用石子划下的竖痕,他不禁长叹了气,已过了半月有余仍毫无动静,想来陛下此次定然是恨到了极致,方才会如此发了毒地制裁自己。
□□所受之苦有限,巴根但凡想到达什汗几近癫狂的行径和兰吟决绝不挠的反抗便烦恼不已,试想这两个冤家如此偏执顽固,损已之下焉能不牵累旁人?自己与茜红便是蒙受了这无妄之灾,也不知那丫头现近况如何,陛下虽不至于真将她送去那勾栏之地,但责罚严惩是免不了的。越思量离开这牢笼的急切之心便越发强烈,他仰头望了眼离地面足有六丈高的一处天窗,又不禁摇头苦笑作罢。
此刻只见簇幽火在狭长的走道上缓慢推进,稍顷来到自己所处的牢门前,巴根眯起眼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狱中的牢头正亲自打开锁,谦卑地躬身将位身披斗篷的绛衣人迎入监房内。绛衣人微步站定,待对方将手中的灯笼往自己面前一提,他这才止不住诧异地脱口而出道:“娘娘——”
高云用手绢捂着鼻子边顺势扫量了番四周,待瞅见墙角的鼠群时唬得向后惊退了两步,半晌方拍着胸口惊魂未定道:“这鬼地方岂是人呆得的!”
巴根知她此次前来定有目的,便以静制动暂不出声,果然高云已按耐不住先道:“想以往总管大人服侍陛下左右,宫中大小事务一应都由你拿捏决断,即便是托娅大妃生前也不敢不服,可瞧瞧现下——哪还有半分素日里威风赫赫的模样?”
扑簌的火苗在她盛势凌人的脸上跳跃,巴根隐约想起当年高云初入宫时那瑰艳却不失天真的模样不禁垂首敛目,只望着地上在自己手背间游走的只蝼蚁缄默不语。
“若非那女人之故,总管你又怎会落到今日深陷囫囵的下场!”高云用缓重的语气说道:“陛下已被美色所惑,早就失去了明辨是非的理智,巴根大人身为汗王近臣,土扈子民,理应肩负起诓复朝纲,肃清君侧的重任,才辜负陛下对你的知遇提携之恩。那狐媚子是个祸国殃民的根,如若再不及时拔出,汗国迟早要断送在她手里——”
一声嗤笑打断了高云正兴致盎然的游说,巴根扬起充斥着讥讽的眼问道:“这番话是否该由乌力罕大人亲自对我来讲?娘娘现居后宫之首,更该谨言慎行,严于律己才是为表率之举!”
“你——”高云语噎,随即挑高了眉冷笑道:“果然是咱们克尽职守的总管大人啊!我原是好心好意为你指条明路,却不料你竟如此不识好歹。”说至此她走上前一脚踏住巴根撑地的右手用力碾踩,并鄙夷道:“你以为被旁人尊称声总管大人,便真能抹灭自己原本低贱的出身吗!在我眼里你们这些靠着陛下宠幸而攀爬上富贵的贱民,一个个肮脏的便犹如这阴沟里的老鼠,着实让人恶心倒胃口!你与那狐媚子都是一路货色,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如这只蝼蚁般被狠狠踩在我脚下,永不得翻身!”
巴根面不改色地瞪着她,眼眸中逐现凌厉之色,忽一抬手便对方推翻在地,四周的老鼠顿时窜过来啃咬着这香气浓烈的身体。惊恐的尖叫声穿透了牢狱的屋顶,高云花容失色地连滚带爬逃出了狱门,一旁的牢头忙拾起地上的斗篷追了出去,巴根这才龇着牙不住甩手暗咒。
“高云是高云,可别连带着将我也骂进去了!”只见乌力罕穿了身青金贯丝的缎袍,甚至悠闲地出现在敞开的牢门前,饱含谕谑地扬声叹道:“唉——数日不见你竟被折磨得如此憔悴,我真是来迟了!”
巴根上下打量了眼他光鲜的衣着,撇嘴冷哼道:“你那妹子未免也太过跋扈了!”
乌力罕不拘小节地撩襟与他席地对坐,瞅着对方淤红的手笑道:“算了,你身上哪处伤不比这处重,何必与个女人斤斤计较呢!”
“你护得了她一时又能护得了一世吗?”巴根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道:“你挑拨着让她去对付兰吟,岂不是将自己的妹子往死路上推?”
“别误会啊!”乌力罕无辜的摊开双手道:“我承认前面那段大意凛然的说辞的确是我教的,可后面则是她自己添油加醋补上去的,我还未不智到与陛下作对。”
“那也是你这个作兄长的没教好!”巴根撇嘴道:“如今宫里的事已搅得大伙儿焦头烂额,你就不能让她安分点吗?”
“高云自幼娇生惯养,脾气拙劣,又生了副聪明面孔笨肚肠,难免惹人厌恶。可是没法子啊,谁让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呢,只有竭尽所能帮帮她了。”乌力罕讪笑,手里比划了个尺寸道:“她生下来时还不足月,抱在手里如只剥了皮的小猫般可怜,自幼莫说是阿爸阿妈与我,即便是族中的一干长老们对她也呵护倍至,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如今傲慢无礼,不惜体恤的性情。”
“你不了解——”巴根顿了下,语重心长道:“兰吟出身在个十分复杂的家庭,咱们这宫里女人间争风吃醋,玩弄心计的把戏在她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需得让你那高人一等的妹妹要明白,她不与之正面冲突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根本不屑一顾,若真惹恼了她,怕是连自己怎么死得都不明白!”
“道理谁不会说,可那是她的男人,是她这生中最重要的人,你能让她不去想不去争吗?”乌力罕伸了个懒腰道:“我原想借此后宫纷乱之际让她笼络人心,也好为自己日后的前程铺桥搭路,没料想那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前是得罪了诺敏,如今你对她定也甚为恼怒了吧!”
“诺敏?”巴根饶有兴趣道:“那小子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决计不会轻易翻脸,高云是怎生开罪他了?”
“他呀——”乌力罕说至此不住摇头道:“你也知诺敏平日里是个胡天海地耍乐子的人,我便琢磨着让高云送个舞姬前去讨好,不想此举却无端惹来一身臊,好不败兴!”
“莫非送去的女人不够标致?”巴根挪动了下已僵直的身子,越发好奇道:“抑或是身上染有暗疾不幸传给了咱们的诺敏王子?”
“比这更糟。”乌力罕抿嘴道:“诺敏先前的事高云略也知晓点,便特意买了名最是标致的舞姬,肤白如雪,身材婀娜,正预备着送去和硕特王府时,也不知哪个该死的家伙在她耳边叨咕了两句,说了些诺敏私下见不得人的嗜好,她便自作聪明地将那舞姬擅自整修了番后送了过去。”
“什么叫作‘整修了番’啊?”巴根揣测道:“不会是剥光了衣服端在盘子里抬进去的吧?”
“她知诺敏喜好紫眸之人,便花重金买了名卡尔梅克的混血舞姬。”乌力捶腿无奈道:“可后来她又听闻诺敏不喜紫眸女子,常施以虐待,便急命人将已送至和硕特王府门口的舞姬剜去了双眼。”
巴根张大了嘴,半晌方道:“诺敏看了到?”
乌力罕闷应了声道:“听跟去的人说,当时诺敏看到碗里的那双血眸时脸都青了,后来便不断传出他连续数夜梦魇的消息,想必这回的确是吓得不轻!”
“勾起了心病自然不得轻易安宁。”巴根斜瞅着他道:“让高云自此后见到诺敏便绕道而行吧,他小子疯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乌力罕颔首,沉凝了会儿又道:“闲话莫提,该商量正经事才是。陛下已有三日未有在议政厅露面,大伙儿去后宫请见都被拒之门外,听说自昨日起厨房送去的食物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情形及其不妙啊!”
巴根头靠着墙面思索道:“汗国之中,陛下除了先前对阿玉奇汗尊听伏首外,还有谁的话能入耳半句?何况此番又是陛下的私事,你我虽为近臣但终不好多言。”
“难道国中便真无人可说话了吗?”乌力罕摸索着下颚自言自语道,继而眼前一亮与巴巴根同时叫起来道:“还有他——”
衣袖交叠,丝发缠绕,遗落榻下的狼徽在幽静的房内闪烁着诡异的金光,一只手自床内缓缓探出在地上摸索着拣起狼徽后紧紧攥住,手背上则立现出犹如纵络山脉般的青筋。突然原本紧闭的的房门被猛然撞开,萧索的秋风顿时习习而入,氲淡的阳光扫清一室黯然,随即从厚重的帘幕后传来嘶哑的吼声:“滚——给我滚——”
踏入房内的脚步丝毫未曾犹豫,衣摆深处露出明黄的内衬,感到来人正在逐步逼近,床幔后的达什汗压抑不住怒火掀帘而出,手持光亮狰狞的匕首迎面呵斥道:“该死的,没听——”
喝声哑然而止,达什汗望着眼前白眉善目,神情慈和的黄衣老喇嘛忙丢下匕首下跪行礼,对方和掌问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小格聂,难道你将当年所学到的都抛之脑后了吗?”
听得法王呼唤自己儿时在王寺中受皈时的戒名,达什汗忍不住双目酸涩,哽咽道:“上师所授皆世间佛法精髓,格聂自不敢轻怠,只是尘世七情六欲,烦恼垢染,实在难登涅盘之境!”
强巴法王展眉而笑,视线望向梵青的床幕后道:“烦恼之障若灭,稚儿可有余涅盘?”
近日来积压的诸多恐惧和苦楚瞬时溃堤而出,达什汗上前一把抱住法王的腿泣声道:“叔公,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留不住她了,她快死了,我快留不住她了!”
伸手抚摸了下其不住颤动的头,强巴法王叹息着进入帘幕后,良久方才脚步凝重地走出来,待瞅见达什汗依旧满脸青茬,神容彷徨无助地跪坐在原地,他眼光中不禁流露出怜悯之色道:“佛道中有四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灭谛者灭尽三界内之烦恼业因以及生死果报,之后不再受三界内的生死苦恼,是以解脱,如此不好吗?”
“不好。”一行细泪自墨绿的眼中悄然滑落,达什汗茫然地盯着处地面攥紧拳道:“三界之内她只属于我,生死轮回也不能放手。”
“想当年旭日干的悟性较你甚高,可偏偏我却执意要将你留在寺中受皈一年,你可知是何缘故?”强巴法王走上前倾身扶起他道:“菩提有四智,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成所作智,这四智中旭日干悻然得二,你却无一有在。”
“如此上师当时又何必将我强留寺中呢?”达什汗侧脸抹着眼角道:“从而也让旭日干妄生多般嫉妒,为日后变故埋下祸端。”
“人心直指,见性成佛,慧根虽有,奈何成魔。”强巴法王望着眼前虽憔悴但不失挺拔的年青君主道:“阿玉奇生前对你寄予厚望,却又恐你被幼年的业障蒙蔽心智,方才让我亲授佛法予你,以承后事。授戒不是为了让你成佛,而是让你明智开窍,摒除杂念,专心致志。”
“看来您和祖父都要失望了。”达什汗面白如纸,不无伤感道:“我负了土扈,负了汗国百姓,也负了她,此生一事无成。”
“痴儿,法界六项,相生相克,彼消此长,你双手皆握,不愿弃一,世间焉有如此两全法?”强巴法王苍劲明睿的眼中满是感慨道:“界外之人原不该管俗世之事,奈何你手下那帮人苦苦相求,又念在我这肉身凡胎尚与你有血脉之亲,现便授你一法以解困局,你可愿听从安排?”
风斜轻雪,瑞花攒新,城门外一行车马整装待发,为首的裘衣男子正低头在检查车轱辘,感到肩头一重便震臂而挥,回身不悦道:“你做甚么?”
诺敏踉跄地站定身形,咋舌大叫道:“吃了炸药了,好大的火气啊!”
特木尔没好气地回首看了眼丈许外的马车,冷哼不已,诺敏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颇为幸灾乐祸道:“兄弟,自认倒霉吧!谁让你在此时提出要陪嫂子回部落待产呢?陛下和法王都开了口,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过这烫手山芋了!”
“要疗养待在王都岂不更好,何必跑到边陲僻境去?”特木尔龇牙咧嘴道:“恨不得让个白毛子将她虏了去,大伙儿方才能消停下来!”
“这可使不得!”诺敏忙劝道,又偷偷摸摸地自怀中取出枚红色泥丸悄声道:“你只要将此药丸予她暗中服下,丸毒便可慢慢侵蚀心脉,表面上决计看不出是中毒之兆,反正她大病未愈,只靠着法王的几粒护心丹保命,届时便是死了陛下也不能奈何与你。”
“大丈夫所为光明磊落,才不屑使些下三滥的招术呢!”特木尔白了他眼,跨马而上道:“这东西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说罢便挥手示意车队出发。
车轮在铺满薄雪的草原上碾下两道绵长的轨迹,诺敏望着逐渐远去的队伍,嘻笑的脸上逐渐流露出没落之色,但转瞬便耸肩做着鬼脸道:“这好东西我还舍不得送人呢!”他将泥丸往嘴里一丢,不住颔首道:“似甜了些,看来是蜂蜜加多了。”
说话间空中雪势越大,萦空如雾,诺敏仰起脸感觉着雪花落在肌肤上的冰渗之意,喃喃自语道:“又是一年渐尽,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城门高处,白染石阑,达什汗狠心闭上双目,手中攥着的积雪被溶化成水,顺着掌中蜿蜒的纹路点点滴落,此刻强巴法王走至他身边道:“舍不得吗?”
达什汗深吸了口稀薄的空气,抬眼问道:“需要多久?多久才能接她回来?”强巴法王白眉微动,抬臂推开他搁在石栏上的手,只见他掌下城墙的狭隙内竟伸出朵小小的无名野花,在寒冽的风中颤抖盛放。
“顺境修行,永不成佛。移种之花,焉能长久?”强巴法王眺望着脚下沉寂在流风回雪中的苍茫世界道:“放逐与天地,扎根在沃土,当她的心与这片土地同气连枝,息息相融时,自然斗雪迎霜,四季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