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故事的片段》扬子规

30、part04 山泽（五）

　　“曲先生，你再说这些话，我可是会当真的。”曲时泽等了许久，等到他以为今天这件事就要了结在这里的时候，才听到罗舟山声音沙哑、近乎低喃的回话。

　　曲时泽眉头一挑，眼神里带了两分恼怒：“怎么，你觉得我是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人？”

　　“自然不是。”罗舟山苦笑，曲时泽是他自小就知根知底的村邻，再加上这接近半年多的时间里，两人虽不是日日相对，却也不差了，他自然相信以曲时泽的处事，这番剖白不是玩笑。

　　除了罗舟山上山打猎的日子，其余时间曲时泽都会来教他认字，作为他的先生，曲时泽无疑是欣赏他的韧性，惋惜他被浪费的天赋的。

　　人一旦对另一个人生出欣赏和怜爱的情绪，这感情就会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变味，只等一些事或者人一催化，也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罢了。”罗舟山没有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小的遭遇，让他遇事时的态度无比坚韧，即使是自己很头痛的问题，他也是勇敢面对的态度。

　　“对于我来说，我和先生的差别犹如先生所说的‘云泥之别’，我不敢高攀先生。”罗舟山的内心虽然没有那么多的偏见与自卑，但也现实地知道，他和曲先生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在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们都是农家子弟，你这般说，让我情何以堪。”曲时泽的嘴角也泛起一丝苦涩，他以为开坛公布的话，就能解决问题，原来也是他异想天开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是一番话语就可以填平的。

　　不过，罗舟山的这番话，反而让曲时泽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他现在不能说服罗舟山信任自己，但他相信，假以时日，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够被他看见。

　　所以在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以后，曲时泽没有再和罗舟山争论这个问题，而是继续开始重复起之前的对罗舟山的教书识字工作。

　　因为双方的心里都藏了些别样的心思，平日里正常不过的识字环节也多了几分难言的气氛。

　　曲时泽感受着身边之人的气息，仿佛和自己的气息交融在了一起，这是除了父母和师长以外的他第一个如此亲近的人。

　　成年男子的手更加的骨节分明，光滑但又粗糙。

　　此时捏着毛笔，一丝不苟地端坐着，明明是正常不过的姿势，但曲时泽的眼睛总是看到那些之前不曾注意的风景。

　　除了肤色因为在外活动较多，略微黝黑，闲得有些土气意外。

　　罗舟山的身形体态可以说是完美，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层薄薄的肌肉之下蕴含的力量。

　　明明在教认字，曲时泽却有些走神起来，直到罗舟山诧异的声音响起。

　　“曲先生，你看我这字写得对吗？”

　　即使迟钝如罗舟山，也明显感觉到了今日里曲时泽的心不在焉。

　　他的心里升起一丝愁容，果然，曲先生和他一道就有些勉强啊……

　　罗舟山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自卑的情绪，这种情绪几乎要打败他，但是想要和先生多待一会儿的愿望又很快压灭了这股负面的情绪。

　　他心里又酸又涨，连平日里认真听的课也开始走神起来。

　　若是换做以往，罗舟山这般形态，曲时泽必然要责罚他一二。

　　但如今二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以后，他反而心里升起几分开心自得的情绪，心里忍不住想着：“任你说得再多，也不是对我全然没有感觉啊。”

　　这股情绪，消解了他被罗舟山拒绝以后的不甘与不安。

　　曲时泽的心里燃起一股斗志，他就不信自己不能水滴石穿，捂热了罗舟山这颗心。

　　在热爱的事情或是人上，曲时泽有着不同于他冷漠外表的赤诚与炽热。

　　这也是他能够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的原因，在读书这一件事上，他花费尽了自己这前面十几年的精力与热情。

　　唯有热爱，方能长久。

　　曲时泽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于读书是如此，对于爱人也是如此。

　　也是因为遇到罗舟山，曲时泽也自此明白了爹早早追随娘而去的原因。

　　世间没有了这个人，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悸动和期待，所以，这些年，明明村里的人劝他爹再娶，他也一直只守着他……

　　当你没有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是不愿意想象和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件不求回报的傻事的。

　　他靠着罗舟山坐着，一直教到天色暗下来，足足教了罗舟山六个字才作罢。

　　喜欢一个人，就想要长长久久和他待在一起。

　　不过，曲时泽也懂得如今要徐徐图之，在与罗舟山告别以后，就自回了自家，让以为今晚上要发生点什么又没有做好准备罗舟山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想通了以后，他又有些脸热，但为了今后可能发生的意外，以及自己的小命着想，他还是去找了村里结成契兄契弟的一对伴侣，在对方调侃的目光下带回来一些物品。

　　皎皎的月光下，罗舟山做贼心虚地揣着这些东西迅速回家，他也不知道如今自己究竟是期待喜欢还是害怕自卑多一点了。

　　好在，罗舟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格，想不清楚的事情，就慢慢去想，也许时间到了，这些事情就顺其自然地解决了。

　　不过两人都没有想到，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半年都没有改善，久到罗舟山又认识了将近一千字，现在已经对于常见的阅读和书写没有问题了。

　　可以说，他现在绝对是村里除了曲秀才以外的，最有学问的人。

　　不过，这年头求学就是这么困难，要不是曲秀才肯教他，他现在也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但即使认识了那么多字，罗舟山暂时也没有改变自己打猎为生的求生方式。

　　这是眼界所限，曲时泽也没有揠苗助长，而是慢慢地引导他，启发他。

　　但即使是眼界开阔了，摆在罗舟山眼前的路依旧很难，首先就是户籍的问题。

　　猎户的户籍不同于农户，属于贱籍，这也是罗舟山在曲时泽面前如此自卑的原因。

　　除非立了功，比如参军杀敌，或是捕捉到珍惜猎物敬献，或是有足够的资金买房购置产业，以提升户籍，否则，他就是一个贱籍之人。

　　自古良贱不通婚，虽然两个男子没有这般烦恼，但罗舟山还是觉得自己辱没了曲先生。

　　曲时泽虽然不知道他的在意之处，但见到罗舟山两次三番地跟自己打听这些户籍制度的事，也渐渐回过味来。

　　然后，他阻止了罗舟山入深山寻宝，安慰他稍安勿躁。

　　不过半个月后，就带回来罗舟山的户籍单子，已经由猎户变为了农民，名下还有几亩田地。

　　罗舟山认得字，看了地契的地址，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曲时泽家里父母留给他的产业。

　　“先生，这……这怕是不合适。”罗舟山结结巴巴地说。

　　土地珍贵，一般不是遇到着紧的事，不会有人家愿意出让，更何况曲先生家里本就小有家资，更不可能有需要变卖土地的情况。

　　他知道，曲先生这是在帮他，罗舟山很感动，又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他何德何能……

　　“凭着你救我的恩情，这些都不能表达我的谢意……”

　　“……”

　　罗舟山虽然领了曲先生的好意，却还是想自己攒钱买地，把曲先生的地还给他。

　　他当时救人是也为了报恩，自然更是不能接了这谢礼……

　　不过，升了户籍的罗舟山，确实觉得自己的背挺直了些……

　　他从小虽然只学过打猎，不过因为吃百家饭在村里到处帮忙的缘故，这种地的手艺他大多也会……

　　但，这地在他心里还是曲家的，因此即使曲时泽有心交给他，他也一直推脱。

　　曲时泽也知道这人在这方面的拧巴，倒是也没再勉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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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籍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在曲时泽看来，他们之间应该阻碍变小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罗舟山依旧除了识字的时候和他距离稍近以外，和他保持着距离。

　　曲时泽不信邪地试探过几次，发现罗舟山越发惶恐，他也有些头痛。

　　明明之前都好好的……

　　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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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几日罗舟山就见曲时泽又拿着酒菜上门，说自己遇到些喜事非要找他庆祝……

　　罗舟山连连恭喜，却没见这人偶尔露出的一丝狡黠。

　　酒壮怂人胆，三倍两盏下去，曲时泽见罗舟山兴致起来了，又没到喝醉的地步，知道到了最好的套话的时机。

　　罗舟山就见上一刻还高高兴兴的曲时泽露出委屈的神色，眼神定定地望着他道：“其实我早就想问问了，罗大哥是不是觉得小弟我惹人厌？”

　　“曲先生……”

　　“不要叫我先生，叫我阿泽。”曲时泽一开始本来还想给罗舟山说自己的字的，但想到家里阿爹阿娘都叫他“阿泽”，于是转了话风。

　　他也想把当罗大哥家人……

　　“阿泽，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会厌你。”罗舟山急声说，也不知道曲时泽怎么就生出来这种误会。

　　“既然没有，那罗大哥为什么最近老是躲着我？”

　　说到这里，曲时泽真觉得自己的心里多了两分委屈，他还是想要回到以前那种两个人相处的状态啊……

　　怪他那日太冲动，怎么就一走了之了呢……让罗舟山现在过于小心翼翼，完全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没……没有……阿泽你想多了。”罗舟山垂下眼睑，心里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那罗大哥还愿意给我当契兄吗？”猝不及防的，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那股让自己面红耳赤的气息也越靠越近，让罗舟山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他想说“愿意”，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又干又哑，说不出话来。

　　罗舟山有些羞赧，又有些着急，担心被误会，担心对方退却……

　　“罗大哥不回答的话，我就当罗大哥同意了哦……你要是不愿，就让我早点死了这个心……”

　　“我愿……我愿意的，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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